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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饼果子】

我们的老院 肖复兴 4140 2021-12-23 08:54

  开始,卖早点的只卖炸糕,后来,摊主娶了个媳妇,是天津卫的人,在他的油锅旁支起了个饼铛,卖起了煎饼果子。在饼铛上摊上薄薄的一层绿豆面,再在上面摊一个鸡蛋,抹上甜面酱,撒上碎葱花,最后加上一个薄脆,四角一掀,像摞被子一样,把一个煎饼果子弄得四四方方,有款有型。多了这个煎饼果子的新花样,他们小两口这个早点摊儿,越发的热闹。

  如今,煎饼果子已经算不了什么了,但是,在半个多世纪之前,煎饼果子,对于吃惯了油饼豆浆的北京人来说,却绝对是件新鲜事物。那时候,我从来没吃过这玩意儿,对这玩意儿感到挺新鲜的。开始的时候,常常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我们一帮小孩子尤其爱看那个小媳妇,手上灵活翻转着,像变戏法的翻弄手中的那块布一样,最后翻花一样翻出了一个香喷喷的煎饼果子。

  那时候,我们大院里住着孙家,家里老大是女儿,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孙大姐的学习成绩不错,长得也不错,尤其是个子高挑,跳高拿过区运动会的冠军。本来可以作为特长生保送进高中,然后考大学的。她爸爸妈妈都不同意,因为家里只有她爸爸一人工作,希望她早点儿工作,分担家里的负担。孙大姐初中毕业是以体育特长生的资格保送进师范学校,毕业出来在离我们大院很近的一所小学里教体育。住我们大院里的,小学老师有好几位,教体育的,只有孙大姐一位。

  这一天,孙大姐早晨刚去学校,去得早,没过多一会儿,就回到家,带回来一套煎饼果子,还热乎乎的呢。她是想分给三个弟弟尝尝。那时候,煎饼果子,我们大院的孩子,谁都没有吃过,对于三个在贫寒家里长大的弟弟而言,更是个稀罕物。看着三个弟弟风卷残云地把煎饼果子吃完,孙大姐挺高兴地又回学校去了。孙大妈却感到奇怪,因为家里生活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孙大姐每月的工资都是如数交家里,每天的早点都是在家里吃,她哪里来的闲钱,去买一套比油饼炸糕贵一倍的煎饼果子?

  没过多久,煎饼果子之谜,就揭晓得全院尽人皆知。原来是学校里那天刚开会,推门进来一位姓秦的男老师,革委会的头头问他怎么才来?他也不回答,抛绣球一般把手里的东西就扔了出去,扔向了孙大姐那里,幸亏孙大姐练过体育,反应快,长臂轻舒,伸手把东西接住,挺烫的。打开纸一看,是煎饼果子,还冒着热气。旁边的老师也都看见了,立刻哄堂大笑,对这个煎饼果子议论纷纷。会也开不下去了,头头只好提前散会,把这个秦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

  有意思在于,孙大姐和这个秦老师开始恋爱上了。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是在这套煎饼果子之前就好上了,还是这套煎饼果子成了他们的媒人。反正,他们是好上了,好的速度飞快。尽管孙家老两口不大乐意,但是,架不住孙大姐自己乐意。而且,孙大姐的三个弟弟也乐意,他们可以常常有煎饼果子吃了。为了讨好他们的姐姐,秦老师经常买煎饼果子,直接送给三个弟弟吃。

  三个弟弟一直吃到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那一年,到处闹饥荒,买粮食要粮票,卖煎饼果子和炸糕的早点摊儿,只好关张。好在早点摊儿的小两口和旁边的副食品店的人熟,就在那里干零活过日子。秦老师就是再想买煎饼果子,孙大姐就是再想吃煎饼果子,从此之后,也买不着了,吃不上了。北深沟口的煎饼果子昙花一现,孙大姐和秦老师的日子却过得长久,一直在我们大院里白头偕老。因为这时候,秦老师和孙大姐的恋爱也修成正果,熬到三年自然灾害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肚子里有了点儿油水了,他们开始筹备结婚了。

  两人结婚是结婚了,却是没有房子住,秦老师家没房子,孙大姐家孩子多,房子住得也紧巴。两个人只好挤在学校放体育器材的小仓库里,勉强支一张单人床。那时候年轻,再苦再紧巴的日子,也是甜的。

  没过两年,“文化大革命”来了,趁着学校里整天的闹革命,不上课了,有的是时间,秦老师没事干,瞄上了孙大姐家房前可以见缝插针的一小块空地,找几个老师帮忙,和他一起用学校的平板车,又拉沙子又拉砖的,没两天就在孙大姐家房旁边搭了一个小偏厦,里外刷了白灰,地上墁上了砖,墙上挂上一张领袖戴着红卫兵的袖章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的画像,算是补做了婚房。结婚的时候,连房子都没有,婚礼也没有办,现在,房子虽然小,却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了,秦老师特意买了挂鞭炮一放,买了点儿水果糖块给街坊们一发,图个热闹热闹。

  街坊们吃着秦老师发的水果糖,想起了当年他给孙老师买煎饼果子的事情,冲着他开玩笑:你这媳妇找的也忒便宜了吧,一套煎饼果子开路,所向无敌就齐活儿了!煎饼果子,便成为那个年代我们大院流传下来的一个笑话。

  “文化大革命”中,北深沟口卖肉的小铺关张了。卖肉的山东汉子嫌北京太闹腾,早早就把店交了公,自己回老家了。小铺成了旁边副食店的仓房,归公家管,卖早点的小两口负责夜里看店带看仓房,就住在原来卖肉的小铺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省了一份房钱。孙大姐就是再想吃煎饼果子,从此之后,也吃不上了。

  孙大姐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怀得晚,都以为怀不上时,却怀上了。这是他们搬进我们大院之后第二年的事。孙大姐怀孕的时候,害口害得厉害。别的女人害口,都是爱吃酸的呀甜的呀之类的东西,孙大姐与众不同,偏偏想起了煎饼果子,特别馋这一口。这上哪儿给她淘换去呀!那时候,北京城卖煎饼果子哪儿像现在这么普及,北深沟口唯一卖煎饼果子的小两口,也早改弦更张了呀,横不能为了一套煎饼果子,跑一趟天津卫吧?光来回的车钱得挑费多少?不值当的呀!

  可是,孙大姐还真的就馋这一口。起初,秦老师以为是孙大姐开玩笑。后来,看孙大姐说起煎饼果子百爪挠心的样子,让秦老师又开心,又闹心。开心的是,没想到当初自己的一套煎饼果子,让孙大姐这样的念念不忘,煎饼果子简直成了他们夫妻两人情感至关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闹心的是,上哪儿给孙大姐买煎饼果子去呀!

  没辙了,大晚上的,秦老师跑到北深沟口,敲开了原来卖肉的小铺那扇木门。小夫妻俩一看是秦老师,一条街上常来常往,脸熟,叫不上名,问:您要买什么东西吗?都关门了,明天再来吧!秦老师觍着脸说:真不好意思,我想买套煎饼果子!这话说得让小夫妻俩一愣,煎饼果子,以前卖过,可已经这么多年不卖了呀!这一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呀。来的这个人怎么啦,难道是生活在以前世界里的人吗?

  秦老师赶紧跟人家解释,说明他媳妇孙大姐害口,非常想吃一口煎饼果子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听得小两口似信非信,从来没听说过害口非要吃煎饼果子的呀。秦老师一看人家有些半信半疑,又说了当年自己是怎么样从他们小两口这里买了套煎饼果子,又是怎么样甩给了孙大姐,这套煎饼果子是怎么样套住了他和孙大姐的姻缘。说得小两口更是如听天书,将信将疑。

  那小媳妇没有想到自己做的煎饼果子,竟有这样神奇的魔力,居然可以促成一对姻缘,还让人家如此难忘,在怀孕害口时惦记着这一口。她为自己的煎饼果子而感动,怯生生地问秦老师:真的?真有这么一回事?

  秦老师答道:绝对真有其事!如果不是真的,我也不会这大半夜地跑到这里打搅你们!

  那个小媳妇听后立刻吩咐丈夫点火,自己找东西,开始为孙大姐做煎饼果子。对于小媳妇,做煎饼果子是轻车熟路的活儿,无奈没有了家伙什儿,又没有材料,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实在是为难了人家。做煎饼果子的饼铛没有了,权且用烙饼的锅;没有绿豆面,只好用棒子面掺和白面替代;那时候,每人每月就那么一张可怜巴巴的油票买油,丈夫把家里的油瓶子倒了底朝天,也只能在锅上煎一个薄脆,虽然没有那么薄那么脆,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好在鸡蛋有,甜面酱有,葱花也有。最后,煎饼果子是好歹做得了。看小媳妇在锅底上四角一掀,像摞被子一样,依然弄得四四方方,有款有型,真的让秦老师分外惊喜,又分外感激,捧着这套煎饼果子,像捧着个喜帖子回到我们大院,献宝一样献给孙大姐。孙大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真的吃上了煎饼果子。

  这桩往事,成为在那场动荡“文化大革命”中唯一有点儿暖色的传奇,后来被我们大院人演绎得版本很多。其中最离奇的一个版本,说成了秦老师为孙大姐雪夜访夜店,小夫妻感动之余白手做煎饼,甚至说是不惜偷了副食店里的花生油做了这个得之不易的煎饼,反正是越说越离奇,都编出花儿来了。后来,我见到孙大姐,曾经求证这桩往事,孙大姐笑道:越传越邪乎,不过,事情确实是真的有过,其实是当时我和我家老秦开个玩笑。不过,人家小夫妻俩确实为我做了一套煎饼果子。我到现在都特别感谢人家。现在,还真的难找这样的好心人了!

  一晃,将近五十年过去了。孙家老两口早已经去世,孙大姐生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早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转眼就到了孙大姐七十大寿,两个孩子很孝顺,早就订好了酒店,买好了礼物,订好了生日蛋糕,准备为孙大姐祝寿。只有秦老师当甩手掌柜的,不闻不问,整天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看晚报,令两个孩子恼火,便和秦老师认真地谈了一次话。

  儿子说:爸,您和我妈结婚快五十年了,给我妈买过一件礼物吗?

  秦老师说:都老夫老妻了,还像年轻人玩那小把戏?

  女儿生气了说他:爸,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妈跟您过了一辈子,您一点儿血都不吐,老夫老妻也得讲情分吧?

  最后,儿子和女儿逼着他爸爸:不管怎么说,哪怕是一个蛤蟆骨朵儿那么小呢,也得给我妈七十大寿送一件礼物。

  孙大姐七十大寿的前一天,秦老师还真给孙大姐送了一件礼物。这个礼物差点儿把孙大姐的鼻子给气歪了。她把这个礼物一把就扔在了秦老师的脸上。

  是一套煎饼果子。

  如今,煎饼果子在北京已经很流行,满北京城到处都是卖煎饼果子的,还有煎饼果子的专卖店呢。买煎饼果子很容易,也不值钱。只是,秦老师有些委屈,连对两个孩子说:我是想让你妈重温过去,不管怎么说,我和你妈是从煎饼果子开始好上的呀!两个孩子,一个埋怨秦老师:您呀,老年痴呆了吧!一个安抚孙大姐:妈,您别跟我爸一般见识,他就是长着一个煎饼果子的脑袋!

  关于孙大姐七十大寿这套煎饼果子的传闻,我是听我们大院的老街坊告诉我的。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演绎的成分。如今,孙大姐早已经从我们大院里搬走,搬进了儿子为他们老两口买的一套新楼房。北深沟口那间原来的小肉铺,后来副食店的小仓房,早已经拆除,成了我们打磨厂这条老街通向正义路一条南北宽敞的马路的一部分。卖肉的那个山东汉子,卖煎饼果子的那一对小夫妻,更是早已不知所踪。除了和我这样年纪相仿的老人,偶尔还能记得他们,谁还记得他们呢?记忆,虽然不是历史,但是,历史的消失,往往是记忆彻底消失之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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