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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奈何人生非初见

狼子 鹿之也 3809 2023-08-21 10:35

  虞淮安第一次见许即墨,是在17岁那年的冬天。

  那年老宁南侯尸骨还未寒,虞淮安便不得不强忍悲痛接了他父亲的班。彼时他一边整顿父亲麾下的宁南军,一边要顶住朝堂上风雨般的舆论与质疑,心力交瘁,甚至都不记得有没有好好在父亲灵前哭一场。

  他母亲早在生下他不久便因病去世,父亲跟着梁帝戎马半生,深知树大招风功高震主的道理,因此自小便教导虞淮安谦逊忠贞、守人臣之礼。为免遭梁帝猜忌,他自己平日里也一贯清廉谨慎,从不结党营私。于是乎,老宁南侯一倒下,偌大一个宁南侯府竟真就剩了虞淮安一根支柱。

  以17岁的年纪服众并非易事,偏生虞淮安这副身体又是个不中用的。好不容易坐稳了宁南侯的位置,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一松,虞淮安便来势汹汹地病了一场,直躺了五天才勉强能拖着病体来听早朝。

  卧床几日,总归有些消息不通。那日一进朝堂,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能直觉到整个殿中弥漫的一股隐秘的兴奋,像有什么好事发生。

  果不其然,朝会开了半程,有宫人领了名半大少年进来。

  那孩子高不过虞淮安胸口,却穿着一身曳地的长礼服,头戴罗绢金饰九旒冕,因仪态端庄,步行时那垂在额前的珠帘也并不会随便摇晃。

  虞淮安一看便知,这孩子是受过精良教育的。他自小博闻广记,不难认出这孩子身上穿的是南魏皇室最高级别的礼服,只在祭天与国君会晤等重大场合上穿。

  这孩子瞧着单薄,可被那厚重的华服与满堂君臣的目光压着,却也没能让他挺拔的脊梁弯下分毫。他拱手直立,静静听一旁的使者高声念诵魏帝来信,一张精致的小脸稚气未脱,骨子里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

  “寡人失德,天命靡终。蒙大国不弃,辱收寡人,忝列于附庸。我土是定,我民是绥…”

  “……”

  “......兹以犬子许即墨为质,愿重修好于大国,十世百年,绝无相背。”

  魏帝此信将自己身份摆得极低,想是近年连年苦战却被北梁打得节节败退,实在无计可施了。虞淮安偷瞟了眼信里所说的那位质子,见他还是一脸淡漠,连眉心也不曾皱一下,像是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全不在意似的。

  梁帝听完此信自是心情大好。魏帝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该展现下他们北梁的大国风度。他拊掌大笑两声,摆出一副慈祥的样子冲许即墨招招手:

  “即墨,是吧?好孩子,过来,让朕好生瞧瞧你。”

  许是因为少年人间的心意相通,尽管许即墨掩饰得很好,虞淮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闪过一丝类似抗拒的神色。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最后许即墨还是乖乖上前,冲梁帝一揖:“见过陛下。”

  早有听闻南魏太子聪颖非常,梁帝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孩子,问道:“我军兵强将勇,锐不可当。你们南魏人害怕么?”

  小太子循着皇家之礼,垂着眸不直视梁帝以示恭敬,脆生生答道:

  “小人恐矣,君子则否。”

  虞淮安眉间一跳,心道这小太子好胆量。

  果不其然,梁帝“哦?”了一声,又问:“何以不恐?”

  小太子答:“古时两国相征,有罪曰伐,无罪曰侵。今我国君勤政守礼,未尝得罪,而贵国侵我,可知单在贪利。贵国理屈,我国理直,是以不恐。”

  此话一出,虞淮安清楚地听到好几道抽气声。

  “好,很好。小小年纪能出此言,南魏也不算后继无人。”梁帝表情未变,眼中笑意却冷了。他上前两步,大手拍了拍许即墨的肩膀——看似在拍,实则手上暗暗用了力道,语气仍和善得好似一句普通的提醒:

  “唯有一点你好似不太清楚。”

  “在南魏你是太子,如今既来了北梁,便须称世子了。天家为尊,世子为卑。从今以后你在北梁见了朕与一众皇子,须得跪拜。”

  “跪拜”二字加重了语气,好似在提醒许即墨如今的处境。许即墨垂着眸,下颌绷得死紧,最后还是在满朝文武的逼视下,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虞淮安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心底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点模糊的同情来。

  他们虞家所谓“宁南侯”,取的就是“平宁南魏”之意。早年虞淮安跟着父亲出巡,没少见识过两国战争带来的遗患。他见过撤军后留下的断井颓垣、见过在战争中失去手脚的年轻人,也见过丈夫战死沙场后孤苦无依的遗孀。比起上位者之间的利益侵蚀,他看到的更多是战争的残酷与人民的苦难。他当然希望尽早结束两国的纷争,却并不像一些梁国臣子一样对南魏充满仇恨,而是希望这分裂已久的天下能尽早迎来统一与和平。

  也正因如此,当他看见最终被人们推出来做牺牲品的只是这样一个干净无辜的孩子时,他只觉心底无限叹惋,却又无能为力。

  不过他怎么想的根本无足轻重,反正梁帝兴致格外高,似乎已将这孩子视作自己英武战绩的活勋章,自己逗完不算,又命许即墨下堂一一与群臣见礼。

  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虞淮安看着他心想。知礼仪,有气节,识大体,孤身犯敌却毫无畏惧。明明是战败之国送来的质子,却在国君面前也不卑不亢。要知道,就是北梁的臣子,有时对着梁帝也不免发怵。平心而论,北梁的几位皇子像他这么大时,恐也没有这般的毅力。若是这孩子将来做了南魏的国君,假以时日北梁是否还能保有如今的优势还未可知。

  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

  正因年纪太小,阅历不足,故而锋芒毕露,只知要为自己国家争那一口气,却不知在当前无力自保之时,藏才忍辱方是保身之道。

  以帝王的角度来说,谁也不会放任一个潜在的威胁成长。过刚则易折,若这小世子将来在北梁仍一执持此种作派不改,只怕是......

  虞淮安的思绪忽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打断。他抬眼,发现自己出神的期间小世子已然行至身前。彼时虞淮安虽袭了父亲的爵,在朝中却还未授有正式的官位,再加上他年纪轻轻,故而每回上朝都自动站在朝班末列。那小世子将前头的臣子挨个拜了一圈下来,到他这儿时连额前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一旁的使臣落后半步站定,对许即墨低声道:“这位是已故宁南侯之子,新上任的小侯爷,虞大人。”

  这小世子显然也是个深知前朝历史的,听到“宁南”两字,这才眼皮微动,第一次正眼看向面前这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人。他的眼神清冽,里头却似冻着千年不化的积雪。明明望着虞淮安,却又让人感觉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

  许即墨微施一礼:“见过小侯爷。”

  虞淮安郑重回了礼,想了想,又从袖中暗袋里摸出一个小物件,趁人不注意塞进许即墨手心里:

  “你......你辛苦了。”

  ***

  出了朝堂,虞淮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赧起来。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袖中的暗袋——那里边还装着两块梅子糖,与方才给许即墨的如出一辙。

  他自幼格外怕苦,哪怕是喝了十几年汤药也不曾克服这毛病,为此老宁南侯没少说过他娇气。婢女芒种倒一向惯着他,每日为他置换衣物时总不忘往暗袋中放几块糖果,以备不时之需。

  方才他对那小世子心生怜爱,想到对方远道而来,手边却一时无甚可赠之物。又见对方是个孩子,没怎么多想便随手将糖果给出去了。现在想来,多少有点不够敬重的意思。不过......

  给都给了,希望那小世子不要见怪......吧。

  煎熬小半日,终于逃离那帮梁国君臣令人生厌的嘴脸,许即墨长出了一口气,寻了个无人的地方,缓缓摊开手掌——说实话,他还真有几分好奇,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侯爷不惜偷偷摸摸也要给自己的会是什么东西。

  示威?恐吓?拉拢?

  如果是这些,那么对方算错了,他许即墨才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等等,可这......这是什么?!

  冷漠贵气的小世子对着手里那物确认再三,罕见地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愕然表情。半晌,他嗤笑一声,不屑地将那梅子糖随手抛入道旁草丛中。

  “搞什么,当孤还是小孩子么?”

  ***

  后来许即墨又见过虞淮安几次,有时在朝堂,有时是在自己住所附近。说来也怪,不知道以宁南侯的千金之躯,来他这荒僻之地有何贵干。

  不过,一来许即墨并不真的好奇,二来如非必要,他半点都不想和北梁人结交,故而好几年他都未曾与对方说过一句话,只有狭路相逢避无可避的时候,才勉强与对方点头致意。

  然而,对虞淮安来说,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少年失怙,自认多少比旁人更能体会小世子处境之维艰。若易地而处,他不见得能有对方做得好。

  起初他关注许即墨,多少带了点好奇的成分。可随着时日推移,那点好奇却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与钦佩所取代。这些年以来许即墨遭过的冷遇与屈辱他都看在眼里,对这些他虽能拦则拦,但毕竟以他的身份立场不容许他表露出丝毫对“敌国”的偏袒。更何况许即墨与他甚至算不上认识。

  到后来他真正能做的只有买通梁帝派去服侍许即墨的宫人,暗中为他置办些吃穿用度,至少作为世子活得不那么窘迫。

  他就这样在许即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帮扶了对方好些年,眼看着他从最初的矜高一步步被打磨、成长,学会了忍气吞声,学会了虚与委蛇。用几年的时间完美地营造出一个乐不思蜀浪荡子的假象,甚至连梁帝都信以为真,对之愈发放纵,巴不得将敌国太子养成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若不是虞淮安这些年对他一直暗中留心,恐怕也要被他瞒了过去。

  因那场阴差阳错的火灾导致两人的生活从此密切交织在一起,这是虞淮安所不曾料到的。不过他觉得,这样也很好。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多少了解许即墨,可这人每每又出乎自己的意料。偶尔会有些麻烦,但也挺可爱的。

  虞淮安内心明白两人如今的状态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几个月后许即墨便该及冠,这便意味着离成亲也不远了。成了亲,定是要离开侯府的。虞淮安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却不知为何总下意识避免去想这些。

  他常在心底模模糊糊地想:其实自己并不介意一直做许即墨的保护伞。只要......

  只要许即墨永不威胁到北梁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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