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玲分到一个包间。
还真不知餐巾纸会如此神奇,小小四方纸会变出千姿百态。像鹤般飞翔,如花朵开放。学折了几个,张玲又教我摆台。
在家,一直用青花的粗瓷大碗吃饭;喝汤,也用吃完米饭的同一只碗盛汤。但是在这里,餐具各有功用,摆放亦有讲究。大小酒杯、盘盏烟缸,位置必须各就各位。
1995年的中国,一批先富起来的生意人、政府官员、暴发的万元户是酒店常客。华灯初上,客人陆续到来。我跟在张玲的身后,听她的差遣,一会帮着传菜,一会帮着递送东西,很忙。
来客是男性,都具备暴发户的特征。个个肥头大耳、油头粉面。初见时一脸正气,酒至半酣,却纷纷换了嘴脸。有意无意挑逗张玲,“小姐,来,陪我们喝点!”
张玲淡淡地拒绝,很有风范涵养,“不了,我去传菜,”下面的话,令那些有所企图的目光暗淡下来,却又陡然燃起希望:“我们有小姐喝酒厉害,我去叫。”
说完,拽一下目瞪口呆的我出门。
“去找平姐。说物资局来了几个人,叫王艳来。”
我跑腿还没走回包间,平姐和几个女子已到了。她们一进门,便是一片莺莺燕燕、娇滴滴寒暄声,很是熟络。服务员碰到不规矩的客人,往往找小姐来挡驾。
原本倒茶上菜事情很多,现在只剩了酒水服务。不管小姐要多少酒,都是客人买单,她们要得越多,对自己越不利。这些心怀不轨的男人,怎会打不清这算盘?不过是希图花钱买醉,再趁机占些便宜。
我搬了好几次,才把白酒搬进包间。看过价钱,酒水总值绝不比我月工资低,所以小心翼翼、生怕摔了。包间内,王艳酒色满脸,男人们嘻嘻哈哈、目光不含好意。
张玲使个眼色,让我跟她出去。在门外,小声交代我:“去叫军哥。”
我已洞察她与王艳合作的默契,心知肚明她救场之意。
飞快地穿过黑暗的走廊,推开那扇钉满铜钉的门。歌厅里灯火辉煌,个个包间欢声笑语一片。天花板上悬挂着各种效果灯,令厅内色彩诡异而又神秘。这么多人里,不难找到军哥,他的高大身形、轮廓分明的脸,就是与众不同的特征。
一脸焦急的张玲见到他,小声说:“又喝高了,在里边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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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马哥!喝得咋样?”进门,他语调冷静,高音却很震场。
现场已相当尴尬。姓马的胖子,几乎已抱住王艳。她酡红的脸,有无奈的表情。见到军哥,胖子还是大大咧咧地,但却松开了放肆的手。
“勇军!”他招呼着,“小姐不地道,说喝,不喝呀!”
王艳拼命保持清醒,表情隐忍着呕吐之意。
“哪啊?马哥,我都喝了一瓶了吧?”
“呦呦!我不是不知道你酒量。你可没喝高!”
“今儿我来了,就好好坐台,别人谁叫你,都甭去!”胖子也喝醉了,借着酒劲发作。如观音洒柳枝甘露,他指着别人身边的小姐嚷道,“你!你!还有你!今儿谁都别走,把我这几个兄弟陪好了!小费你马哥发!谁让我高兴,我就让他高兴! 今儿谁让我不高兴,我就让他看着办!”
“呦!瞧马哥说的。您赏脸,当然得让您喝好。”勇军凑上前,依然是那种职业的笑容:“可您光在这儿喝酒,这歌厅您是去不去啦?再说,一会这几个都醉了,我可挑不到能陪您的人了!谁能比得上您最喜欢的王艳啊?”
见风使舵亦顺水推舟。这场面中的圆滑,真是令我增见识。
胖子对给的这个台阶,不愿无动于衷。居然笑着点头打着哈哈,嚷嚷着“好好,结账结账!”
这边张玲早就准备好了账单,递了过去。胖子嚷嚷着“1430!瞧这数,不喜欢劲儿的。”他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拿出钱夹,数了一沓百元大钞摔给张玲:“1600,拿着,六六大顺!剩的给你——,”说到这儿,他突然看向了我,“这小妞!也给你发!”说完,从钱夹里又拿出一张钞票向我做个手势,示意我去拿。
我愣住了,他给我钱?连连摆手,“不,不,我不要。”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我。
*
无意识间,我犯了规矩。
虽然做梦也想不到,钱会得来如此容易。他给我钱,完全就象给张餐巾纸。
可那是一百块啊!
在家里,妈向来认为玩物丧志,零花钱都不给。有时看她心情,能拿到一、两块。现在,崭新的百元钞摆我面前,真象做梦一样。
可是,我没理由要啊?
胖子的表情愕然,一旁的张琳直捅我的腰:“赶紧拿着!”
我接了钱,似乎所有人松了口气。在此挥金如土的人,若你不给面子拒绝,后果会很可怕。胖子反应还较平静,只是目光不怀好意,眯起迷醉的眼,冲我怪笑,
“瞧这小妞,长得真纯! 要不是冲这张脸——”
从没人这样跟我说话,心里滋味怪异。
在场小姐恨透酒场,离心似箭。张玲拿走账单去吧台,大家纷纷起身。军哥笑脸相送后,搬把椅子坐我面前。
我小心收拾狼藉杯盏,被他盯得发毛。对上他的目光,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你是挺纯的。”他一字一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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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晚只有一拨客人,这顿酒色晚餐居然花了两小时。帮着收拾外面的大堂,扫地、抹桌子、把脏的餐具送到厨房,竟已九点。
这新奇一天在繁忙中度过,终于可以歇息一下。坐在安静大厅,手里攥着刚才拿到的那一百元。从身无分文到拥有巨额财富,内心一阵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