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家出走
我叫廖嫋。
这是1995年。我生活在陕西省某市。
满18岁后的某天,我决定弃学、离家出走。
胸怀无畏无惧的愤慨,却无法漠视失去生活保障的现实。沿着大街小巷求职,经过无数饭馆或店铺,最后气馁失望了:没有一家店,肯收留我这样的女子。
学生气十足的打扮和穿着,瘦削的身子,被格调过时的T恤、破旧牛仔裤和便宜的塑料凉鞋包裹。气质清汤挂面、象进城务工的农村少女。可雇主一听我是本地学生,原本有些兴味的唇,瞬间闭紧。
那些年不流行麦当劳、肯德基。即使有,也不会聘用未毕业高中生。无数难堪、冷眼后,街拐角一处酒店出现了。
*
1995年初,这样气派装修的酒店,格调已很突出。尤其在这种县级小市。
双足疲惫亦饿了,这时候,哪怕能饱餐一顿、也是最大的满足。
我走上几级台阶,说:“我想找工作。”
穿着制服的餐厅门童,很有分寸地对我点点头,“找经理吧。”
已过正午,餐厅内没有食客。穿过空荡荡大厅,进入一条幽暗的走廊,它的尽头一片漆黑。走近了,能看到隔音门上包着黑色橡胶皮子、钉着闪着亮光的铜钉。
歌厅白天不营业的。进门,见黑暗的高空背景里,天花顶上布满了各种灯光设施,一面墙的中央,挂了只光芒夺目的应急灯。几人围着沙发,凭微弱光线打扑克。吧台女子见到我,一愣。
求职之语,已演练多遍了。“我找工作。”
走出个浓妆女子,目光锐利,对我上下打量,“来吧。”
*
女孩带我到角落一间黑屋。对躺在沙发上的人说:“军哥!找工作的!”
他坐了起来,黑暗中的脸轮廓分明。流行发式,双眉线条刚硬,目光有神而坚定。那张略带笑意、却个性鲜明的嘴唇里,流露出诧异语气。
“你多大了?”
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说是学生了,更不能透露是本地人。开始编故事:我从延安来,找不到亲戚。只能找个工作,挣点钱回家。我一边构思、一边说,也知道自己的演技差极了。
他听着、上下打量,那精明的眼神透露:他根本不信。
他沉默地听完,并不关心我的来历,语气温和:“你知道,我这儿干嘛的?”
我正上高三,每天早晨去子弟学校上课,放了学回家。今日之前,与社会的接触,仅限于独自去离家5里地的粮店买米。我愣住,看看周遭——
这是什么地方?白天不开灯?里面这么暗,这么多无所事事的人?他们眉眼在黑暗中朦胧不清,说不出的神秘。
“我不知道。”
*
他微微一笑。笑容让我从诡秘的气氛里苏醒,心里踏实下来:他虽看穿了我的拙劣之谎,却不会拒绝给我活路。
“这里,有两种工作。”他一脸认真,“一种,是餐厅服务员;另一种,是歌厅小姐。”
读了多年书,服务员干什么,我懂。但是,小姐干什么的,还真不知道。初生牛犊之勇,驱使我不懂就问:“歌厅小姐,是干什么的?”
他愣住,眼神中有些复杂情愫。惊讶亦或怜惜?然后为难地搓搓手、又洒脱地撇撇头,“怎么说呢?小姐就是跟客人跳跳舞、唱唱歌……”
“挣钱多吗?”我不关注工作性质,只在意收益是否丰厚。
“你很爱钱啊。”他有点揶揄,对我打断他并不生气。
“那当然,君子爱财。”说到这里,我突然收了口。刚刚的得意忘形,恰到好处地收敛。那些文邹邹的言辞,从此只宜珍藏。
他沉沉盯着我,然后板起脸、很严肃:“小姑娘,你可别为了钱,什么都干啊。”
看这表情,一定不乐见我当什么小姐。没再多思量,一口答道,“我做服务员!”
*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出门在外,还是别用真名了。
现编了一个。
“我叫廖冰然。”这个名字,其实是我最喜欢的笔名之一。
冰燃。虽如冰,亦会燃。
淡淡微笑,他轻拍大腿,“好,今天开始算工资,晚上你就上班。一个月300块,管吃住。有什么事、跟你平姐学。”他探出头去,冲吧台那边正聊天的人群喊:“蔡平!过来!”
一女人走来,即使灯光再暗,也能看出那惨重的妆。军哥介绍:“这是餐厅领班,你叫她平姐好了。”
她口红浓艳、眼影乌黑。我妈从不化妆;而自小接受的正统教育,说这种女人是另类可怕的。
去宿舍安置行囊。与餐厅豪华的装修比,此处狭窄而简陋。十平房子,除了进门这堵墙,其余三面紧凑摆放五张铁制上下床。女人内衣、口红、眼影、睫毛膏、梳子随意掷扔;铁锈床架上晾着长短不一的丝袜。正是夏天,窗很小、不通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属于女人特有的浓烈体味,充斥鼻腔。整个环境,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脏、乱、差。
誓言离开的那个家,提供的居住环境与此相比,竟有天壤之别……
咬着嘴唇,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对我歇斯底里、愤怒责骂的脸……
不,我不能再想了……
平姐本还和气,可一进宿舍,就对化妆的两个女子发号施令,气势威严:
“李欣,你快点!王红,你也赶紧的!”
语音刺耳凌厉,两个女子连声答应着。她身手利落地收拾了张、衣服扔得乱七八糟的床,转过身说:“你就睡这儿。那儿有柜子,贵重东西锁起来。”
身无分文何用锁?抬头看看壁柜,它们倒排列得最整齐,除了一两个敞着,都有铁将军把守。
“快点收拾!一会餐厅上人了!”她简短地说,开了门就走。
一个女孩凑过来问我:“从哪来的?”
依然是编谎:“从延安。”
“哦,”她点点头,“以前在哪做?”
老实巴交答:“以前没做过,这是第一次。”
“嘻!”正抹眼影的王红,不屑地撇撇嘴,“李欣,跟她说什么呀?瞧她那样,刚出来吧?在这儿挣钱,妆都不化、穿成这样,哪个客人要你呀!”
我突然明白:她们,是小姐吧。被那嗤之以鼻的蔑视激怒,我不咸不淡地反驳一句:“我是服务员,不是小姐。”
王红象着了魔,突然扔掉眼影盒,冲到我面前,大吼道:“怎么着?我是小姐怎么着!你不也是来这卖的吗?装什么清高!”
浓妆艳抹的脸,吓我一跳。初来乍到不想树敌,但也并不示弱。正要开口,李欣在一旁劝和:“好了,王红。她是个小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王红悻悻地不依不饶:“你说她太气人了!狂什么!当服务员?说的好听,我看你能当几天服务员!到最后,你也得一样!”
有人听见吵架,马上就进来了,正是军哥。他皱着眉问:“吵什么?!”
王红给他面子,没刚才激动。可能本性善良,而我又已缄口。狠狠地看我一眼:“算了!”
军哥问我,“收拾好了吗?”
我点点头,说:“好了!”
正要朝外走,他伸手拽住我胳膊。仔细打量一番:“就这样走了啊?不穿制服?”
我不解,“怎么了?”看看自己白色短袖T恤、一条磨得显旧的仔裤。
“先化妆啊?”
至今,我还没用过口红呢。更没买过。口红多钱一支?好像是四块?节省的妈不会买的。要化妆?可怎么可以说:我穷到连四块钱都没有呢。而且对着他说,也难为情。
“我没东西。”我小声说。但瞥见周围床上比比皆是的口红,有了主意。“我马上化。”
身无分文的我,出门在外要靠朋友。看他离开,我找一脸友善的李欣,“欣姐,刚才说错话了,我不对;王红姐,也别生气,我真是无心的。”
王红早不生气了,但为了表示她不满,还是没理我。我哪里知道:这些做小姐的女子,心里到底有怎样的苦楚?敏感的心,容不得任何风吹草动的嘲讽。
李欣帮着打圆场:“是啊,王红,她就是个小妹妹,以后大家还在一块呢,刚来就闹别扭,别这样了。”
李欣好善良,我不由得央求她:“欣姐,我没化过妆,也没东西。你教我好不好?或者用你的,等我发了工资,还你。”
“哦,这样,哪这么客气。”她从床头塑料盒里掏出支口红,摸出来圆形小盒子。打开说:“这口红和这粉底我都没用过,送你了。”
好大方啊。我急忙说:“这怎么好意思?等我发了工资,还你。”
她一笑而过。
其实,她们最不缺的,就是化妆品。相好的客人送的,根本用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