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锦州城东,霍府。
夕阳的余晖涂抹在高耸的朱漆大门和森严的院墙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那连绵的飞檐斗拱、狰狞的石雕兽吻映照得如同蛰伏巨兽的獠牙,投下大片令人心悸的阴影。往日车水马龙的府前大道,此刻行人寥寥,偶有经过者,也多是步履匆匆,目光下意识地避开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泼天富贵却也浸透着不祥气息的大门。
“七年,三位主母,全没了……”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那地方邪性得很!听说啊……”
“可不是!荷花池、暴毙、七窍流血……哪一个死得不蹊跷?啧啧,这霍家老爷,怕不是阎王爷转世,专克枕边人!”
“嘘——!轿子来了!”
街角巷尾的低语如同阴沟里滋生的苔藓,在黄昏的微光里迅速蔓延又飞快沉寂。人们带着既畏惧又好奇的复杂眼神,望向街口缓缓行来的那一抹刺目的红。
那顶轿子,实在算不得喜庆。
没有吹吹打打的喧天喜乐,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从仪仗,甚至连抬轿的四个轿夫,都穿着灰扑扑的旧衣,脚步沉重,脸上不见一丝笑意,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麻木。轿身是上好的红绸包裹,绣着敷衍了事的龙凤呈祥图案,却在暮色四合的光线下,红得发暗,红得发沉,像极了凝固干涸的血。
轿子里,林晚意端坐着。
她身上勉强算作嫁衣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石榴红褶裙,料子普通,针脚也显仓促。头上没有沉重的凤冠,只斜插了一支素银簪子,固定着勉强盘起的发髻。脸上薄施的脂粉,盖不住眉眼间那份挥之不去的苍白与疲惫。
轿帘缝隙透进的光线忽明忽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轿身轻微的晃动,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将她往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又推进一寸。外面那些刻意压低却依旧能捕捉到的议论碎片,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耳朵里,刺进她的心里。
“催命符……祭品……”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些字眼,指尖冰凉,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布料里。养父母那混合着贪婪与如释重负的眼神,霍老夫人拄着拐杖、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提亲场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没有哭闹,没有挣扎,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睫,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她清楚自己的分量——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几乎被遗忘的远房孤女,她的存在价值,或许就只在于填补霍府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主母”空缺,成为平息流言的工具,或者……是某种她不敢深想的仪式的牺牲品。
轿子没有走向霍府象征荣光的正门,而是绕到侧面,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角门。
角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露出里面幽深曲折的回廊。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潮湿苔藓和某种若有若无腥气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让林晚意胃里一阵不适。两个穿着深褐色布衣、面无表情的老仆垂手立在门内,眼神空洞,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俑。
“太太,请下轿。”其中一个老仆的声音平板无波,毫无温度。
林晚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酸涩,扶着轿框,慢慢走了出来。脚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一股寒意顺着脚心直往上窜。贴身侍女阿杏赶紧上前一步,紧紧搀扶住她微微发颤的手臂。阿杏是养父母家唯一跟过来的丫头,年纪尚小,此刻脸色比林晚意还要白,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却强撑着没有哭出来。
没有欢迎,没有寒暄。两个老仆引着路,林晚意和阿杏跟在后面,踏入了这座深宅大院。角门在她们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与喧嚣,仿佛也隔绝了生的气息。
回廊深邃,曲折迂回,仿佛没有尽头。廊柱高大粗壮,投下浓重的阴影。两侧是高耸的院墙,爬满了湿漉漉的藤蔓,在暮色中显得张牙舞爪。悬挂在廊下的灯笼已经点亮,昏黄的光晕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如同鬼魅般无声地舞蹈。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凝滞。那股陈腐阴冷的气息也越发浓郁。偶尔有穿着同样深色衣服的仆役匆匆走过,见到她们,立刻如同见了鬼魅般迅速低下头,贴着墙根快步溜走,眼神躲闪,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不敢停留。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只有她们几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更添几分诡异。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处院门前停下。
院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刻着三个遒劲却透着森然冷意的字——**栖梧苑**。传说中凤凰非梧桐不栖,可这栖梧苑……林晚意抬头望去,心猛地一沉。
院落幽深,几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槐,枝桠虬结如鬼爪,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即使在暮色中也投下浓得化不开的阴翳,将大半个院子的天光都遮蔽了。院墙高大,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生气。灯笼的光晕勉强照亮门楣,却照不进那黑洞洞的庭院深处,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屋脊轮廓,沉默地伏在巨大的阴影里。
“太太,您的居所到了。”老仆的声音依旧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请早些歇息。”说完,便如同完成了任务一般,躬身行礼,然后迅速转身离去,消失在曲折的回廊阴影中,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被这院子的不祥所沾染。
林晚意站在栖梧苑的门口,望着那如同巨兽张开大口般的幽深庭院,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红轿抬进来的,哪里是锦绣荣华?
分明是,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