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寿安堂那冰冷如刀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久久缠绕在林晚意心头。霍老夫人那张掩映在佛堂帘幕后的、灰败而锐利的脸,无声地宣告着这霍府深宅里,真正的掌控者是谁。松涛斋的死寂,寿安堂的花香掩腐,仆役们绝望的沉默,都像沉重的锁链,一层层加固着套在林晚意脖颈上的枷锁——主母之位,催命符咒!
回到栖梧苑,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腐木料、潮湿苔藓和隐约腥气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如同巨兽的呼吸。阿杏依旧昏沉,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厚重的被子里,偶尔发出惊悸的呓语。林晚意走到窗边,看着庭院角落那口被青石板死死封住的古井,苔痕深绿,仿佛昨夜那转瞬即逝的暗红从未存在过。
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在寿安堂那一眼之后,沉淀成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心底。催命符已贴,坐以待毙是死,挣扎或许也是死,但挣扎,至少能死个明白!
栖梧苑……这座被古槐阴影笼罩的院落,这邪局的核心节点,这前任三位主母的葬身之地!它本身,就是最大的谜团!林晚意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紫檀木家具沉重的轮廓,蒙尘的铜镜,滴落着暗红烛泪的烛台……这里一定藏着什么!那些消失的主母,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衣柜!
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顶箱立柜,几乎占据了内室一侧的整面墙。柜门紧闭,黄铜兽首门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微光。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守口如瓶的坟墓。
林晚意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几乎可以肯定,前任主母的遗物,即便被清理过,也极有可能还封存在这巨大的柜子里!那些被刻意遗忘、却又被亡魂执念缠绕的旧物,或许就是打开前尘、窥见真相的钥匙!
她不再犹豫,快步走到衣柜前。冰冷的黄铜门环入手,带着一股金属特有的寒意。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向外一拉——
“吱嘎……”
沉重的柜门发出滞涩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旧樟脑、尘封布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脂粉香气却又带着腐朽底调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呛得林晚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柜内空间极大,上层是叠放整齐的被褥,皆是簇新的大红锦缎,显然是霍府为新主母准备的。林晚意的目光直接投向柜子的下层深处。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几件颜色、质地、款式截然不同的女子衣裙,被随意地、甚至可以说是被粗暴地团在一起,塞在柜子最深的角落里。鲜艳的石榴红,素雅的月白色,还有深沉华贵的绛紫色……颜色刺目地撞入林晚意的眼帘,瞬间让她头皮发麻!
红!白!紫!
夜半无声出现、排列整齐的那三双绣花鞋的颜色!
林晚意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起!她强忍着巨大的惊悸,屏住呼吸,伸出手,颤抖着去触碰那团被遗弃的衣物。
指尖最先触碰到的是那抹刺目的石榴红。布料是上好的软缎,触手依旧能感受到昔日的华贵,但边缘已经有些发硬,透着一股被长久遗忘的衰败。她轻轻将它展开一角——是一件样式喜庆的百褶裙,裙摆处用金线绣着并蒂莲花的图案,针脚细密,却透着一股凝固的欢愉,如同祭品最后的华服。
下面压着的是那件月白色的。是素软缎的料子,触手温润,款式娴静,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林晚意的手指拂过袖口一处,那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小的、难以察觉的……针孔?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过?她心头一跳,想起那颗滚落的、带着红褐色污迹的珍珠……
最底下,是那件绛紫色的。料子更加厚重,织金妆花的工艺,通体绣着繁复华丽的缠枝牡丹,透着一股迟暮的雍容华贵。然而,当林晚意的手指触碰到衣襟处时,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传来——那触感并非纯粹的布料丝滑,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滑腻和滞涩,仿佛沾染了某种无法彻底洗净的油渍,渗透进了织物的纤维深处。
是……血吗?七窍流血而亡的第三位主母?
林晚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她猛地缩回手,指尖仿佛被那滑腻的触感灼伤。这三件衣物,如同三位亡魂的裹尸布,带着她们生前的喜好、死亡的印记,被粗暴地塞在这阴暗的角落,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惨剧!
恐惧和恶心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她,但心底那点被逼出来的狠厉却支撑着她没有倒下。她咬紧牙关,目光如同刀子般在那堆衣物中搜寻。除了衣物,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
她的手指在衣物堆里小心地摸索着,避开那令人作呕的滑腻感。突然,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
林晚意的心猛地一跳!她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绛紫色衣料,在柜子最底层的角落,紧贴着柜壁的地方,赫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被衣物遮挡住的暗格!暗格没有锁,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凹陷。
她毫不犹豫地将手探了进去。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的木匣。木料非金非铁,入手却异常沉重冰冷,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匣盖中心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色泽黯淡的黑色石头。匣子本身散发着一股极其淡薄的、混合着陈年线香和冰冷金属的气息,与库房附近的气息隐隐相似!
林晚意的心脏狂跳起来!她颤抖着手指,试图打开木匣。匣盖纹丝不动,仿佛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锁死,又或者……需要特定的方式才能开启。
她不甘心,用力晃动了一下。木匣里传来极其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是装着粉末,又像是……某种细小的颗粒物在滚动。
这里面是什么?毒药?符咒?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林晚意将乌木小匣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她不再纠结于打不开的匣子,目光重新投向衣柜深处。既然有暗格藏匿此物,那其他地方呢?
她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
那张蒙尘的紫檀木梳妆台,铜镜模糊地映着她苍白惊惶的脸。她走过去,拉开抽屉。
最上层的抽屉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用剩的、颜色发暗的蜡烛。第二层抽屉里散乱地放着几根半旧的素银簪子,几枚颜色暗淡的绒花,还有一盒早已干涸结块的胭脂。一切都显得那么普通,那么……刻意被清理过。
林晚意的手指在抽屉底部摸索着,一寸寸按压。当她的手指滑过抽屉内侧靠近背板的一个角落时,指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的凸起!
她心中一动,立刻俯下身,凑近仔细查看。在抽屉底板与侧板接缝的阴影处,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木料的纹理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断裂和重新粘合的痕迹,颜色也略深于周围!若非她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林晚意的心跳如擂鼓!她抽出头上那支唯一的素银簪子,用簪子尖细的尾部,小心翼翼地沿着那细微的缝隙边缘撬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那块指甲盖大小的木板竟然被她撬了起来!下面,赫然是一个浅浅的、同样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暗槽!
暗槽里,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支点翠凤簪。
凤簪的工艺极其精湛,凤凰展翅欲飞的姿态栩栩如生,羽翼用细密的翠鸟羽毛点成,虽经岁月,依旧流光溢彩,透着旧日的华贵。凤凰的双眼,镶嵌着两颗米粒大小、色泽温润的粉色珍珠。而凤凰长长的尾羽,则盘绕成精致的花托,托着一朵用红宝石和碧玺镶嵌而成的、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牡丹!
林晚意的瞳孔骤然收缩!第三任主母,那位在房中绣花时七窍流血而亡的主母,手中攥着的,正是半幅未完成的牡丹图!
这支凤簪……是她留下的?!
林晚意屏住呼吸,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这支异常沉重的凤簪。簪身冰凉,触手生寒。她仔细端详着那朵绚烂夺目的宝石牡丹。在牡丹花瓣靠近花蕊的位置,几处红宝石镶嵌的缝隙深处,似乎隐隐残留着一点极其黯淡的、近乎黑色的……污渍?
林晚意的心猛地一沉!她颤抖着将簪子凑近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仔细辨认。
那不是污渍。
那是一种干涸凝固后、深深沁入宝石缝隙和金属底托的……暗红褐色!如同……干涸的血迹!血迹浸染在象征富贵的牡丹花蕊深处,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和不祥!
“啊!”林晚意低呼一声,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
凤簪“叮当”一声掉落在梳妆台冰冷的台面上。那朵沾着暗红污迹的宝石牡丹,在模糊的铜镜映照下,折射出妖异而冰冷的光泽。
林晚意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她大口喘着气,目光死死盯着梳妆台上那支静静躺着的凤簪,如同盯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衣柜深处的旧衣,暗格中冰冷的乌木小匣,梳妆台夹层里沾着暗红血污的牡丹凤簪……
前尘旧影并未消散。它们被锁在这栖梧苑的深闺之中,如同被禁锢的怨魂,用无声的遗物,诉说着死亡的真相,也昭示着新主母既定的结局。
林晚意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支折射着妖异光芒的凤簪。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但在这极致的恐惧深处,一种冰冷的愤怒,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正悄然汇聚。
她伸出手,再次捡起那支沉重的凤簪,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和坚硬的宝石硌得掌心生疼。簪尾残留的暗红污迹,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烫进她的灵魂。
锁在深闺的前尘旧影,她要亲手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