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宿舍里的空气混杂着老旧木头和墙壁返潮的霉味。
窗外,筒子楼的喧嚣逐渐沉寂,只剩下远处几声零落的犬吠。
江城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木桌前,台灯的光晕投下一片孤独的亮色,恰好笼罩着那份泛黄的卷宗。
他的世界,被压缩到这薄薄的几十页纸里。
他没有急着翻动。
前世,他看过成千上万份卷宗,知道每一份卷宗都有生命,有它自己的呼吸和脉络。
急躁,只会错过最关键的细节。
他先将所有材料一一取出,按照顺序在狭小的桌面上铺开。
报案记录。
现场勘验笔录及照片。
嫌疑人王虎的讯问笔录。
赃物清单。
被害人赵立东的陈述。
每一份文件,他都看得极慢,手指顺着字迹缓缓移动,像一个盲人在阅读刻在石碑上的铭文。
案情简单得像一道小学应用题。
王虎,无业游民,有盗窃前科。
他供述,自己缺钱花,观察云山别墅区几天后,选定了防卫看起来最松懈的8号别墅。
深夜,他顺着别墅外墙的煤气管道爬到二楼,撬开卫生间的窗户,潜入室内。
在主卧的床头柜里,他找到了五千元现金和一个首饰盒,拿走后原路返回。
次日,他在一个地下黑市销赃时,被巡逻的片警当场抓获。
人赃并获,供认不讳。
逻辑闭环,完美无缺。
李伟把这个案子扔给他,意思很明确:别多想,照着模板抄一份审查报告,然后滚去倒茶扫地。
江城的指尖停在现场勘验照片上。
一套八张,黑白照片,颗粒感很重。
别墅外观,被撬动的窗户特写,凌乱的卧室,空空如也的床头柜。
他拿起那张窗户特写。
照片的焦点对准了窗户的插销,上面有清晰的金属划痕,是典型的工具撬动痕迹。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江城没有放下照片。
他将台灯拉得更近,光线变得刺眼。
他死死盯着照片上插销旁边的窗框。
在那个极其昏暗,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角落,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白色痕迹。
太模糊了。
他闭上眼,再猛地睁开。
前世无数个深夜里磨练出的、对图像细节的惊人记忆力和分析力,在这一刻被催动到极致。
那不是划痕,也不是污渍。
那是一根蛛丝。
一根从窗框边缘,连接到插销底座的,完整无缺的蛛丝。
江城的呼吸停顿了。
如果王虎撬动了插销,这根脆弱的蛛丝,绝无可能保持完整。
一个细微到足以被全世界忽略的细节,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这份“完美”卷宗的表皮,露出下面溃烂的血肉。
王虎在撒谎。
他根本没有从这个窗户进去。
江城继续翻看王虎的讯问笔录,一共三份。
三份笔录,从时间、地点、作案手法到盗窃物品,王虎的供述稳定得像机器打印出来的一样,一字不差。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一个真正的罪犯,尤其是这种小偷小摸的惯犯,在连续的讯问中,细节上必然会出现偏差和出入。
只有一种可能。
这份供词,是被人设计好,让他背下来的。
江城将所有材料重新归拢。
一个全新的故事在他脑中成型。
1998年6月12日深夜,有人进入了赵立东的家。
但进去的人不是王虎。
他们的目的也不是那五千块钱和几件不值钱的首饰。
赵立东,红星机械厂改制项目评估小组副组长。
这个身份,才是关键。
是去威胁他?还是去他家里偷走或放置了什么与改制项目相关的东西?
为了掩盖这次真正的潜入,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一场名正言顺的“盗窃案”。
于是,他们找到了王虎。
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背下这份天衣无缝的供词,去顶罪。
而那被“盗走”的五千块钱,很可能就是王虎的报酬。
这个局做得很高明。
它利用了司法系统对“小案子”的懈怠和惯性思维。
人赃并
获,嫌犯认罪,证据链完整。
不会有任何一个警察或者检察官,会为了一个判不了几年的小毛贼,去深究一根蛛丝是否存在。
案子会迅速办结。
王虎坐几年牢。
而那场真正发生在别墅里的交易、威胁,甚至犯罪,将永远被这场“盗窃案”的烟幕所掩盖。
三天后,恩师陈国栋被举报受贿。
一切都连上了。
江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在灯下氤氲。
李伟以为给了他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想让他知难而退。
但他不知道。
这块石头下面,压着通往地狱的钥匙。
他拿起笔,铺开一张稿纸。
但他写的不是《起诉意见书》。
而是《关于王虎盗窃案申请补充侦查的报告》。
他没有提任何阴谋论,没有写一个字的猜测。
他只用最冷静、最客观的法律语言,指出了卷宗里的三个疑点。
第一,嫌疑人王虎供述的作案手法,与现场勘验照片中的细节存在重大矛盾。他详细描述了那根蛛丝,并指出其存在的物理逻辑与撬窗行为相悖。
第二,嫌疑人王虎的三次讯问笔录,在细节上高度一致,不符合一般刑事案件嫌疑人的记忆和供述习惯,存在事先背诵的可能。
第三,失窃物品仅为现金和普通首饰,与被害人赵立东的身份、住所的安保等级不匹配,盗窃动机存疑。
最后,他提出建议:
一,提审犯罪嫌疑人王虎,针对作案细节进行再次讯问。
二,建议公安机关对现场进行复勘,重点核查侵入路径的痕迹。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江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这份报告,他不能交给李伟。
李伟这种在体制内泡了半辈子的老油条,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把这份报告给他,等于直接扔进碎纸机。
他要找的,是那个在面试时眼神锐利,说出“我们需要一条鲶鱼”的公诉处处长。
张海峰。
……
第二天一早。
江城走进办公室时,李伟正端着茶缸,和旁边的几个同事吹嘘自己昨晚的牌局。
看到江城,他眼皮一抬。
“小江,审查报告写好了?”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道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江城点点头。
“写好了。”
“放我桌上吧。”李伟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在打发一个烦人的苍蝇。
他料定江城熬了一夜,抄出了一份毫无新意的报告。
然而,江城并没有走向他的办公桌。
他径直穿过大半个办公室,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停在了最里面一间独立办公室的门前。
那是处长张海峰的办公室。
江城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咚,咚,咚。
三声轻响,却像三记重锤,砸在办公室每一个人的心上。
李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端着茶缸的手,停在半空。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新人,这个被所有人看轻的“弃子”。
他在第一天,就选择了最直接,也是最刚硬的方式。
越级。
门内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进来。”
江城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惊愕和不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