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咸阳,东来居茶馆。
正午时分,这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一名穿着灰色长衫的说书人,正站在台前,一拍醒木,说得口沫横飞。
“各位看官,你们可知,为何昨日还好好的三位大人,今日就暴毙家中?”
他环视一圈,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神秘。
“天谴!是天谴啊!”
“那九公子,年仅八岁,倒行逆施,在麒麟殿上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此等暴行,人神共愤!上天看不过去,降下警示,先取走那三个助纣为虐之人的性命!”
台下一片哗然,惊呼声此起彼伏。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死得那么蹊跷!”
“太可怕了,那小公子就是个灾星啊!咱们咸阳要遭大难了!”
“再让他胡闹下去,下一个死的是不是就是我们了?”
恐慌,如同看不见的瘟疫,在每个人的心头蔓延。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放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独臂汉子站了起来。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像是刚从边关退役的老兵。
“老子在北疆跟匈奴人拼命的时候,那几个狗官正在咸阳喝兵血!倒卖军粮!”
“九公子杀的是贪官污吏,是国贼!怎么就成了暴行?”
说书人脸色一变。
还没等他开口,邻桌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就围了上来。
“嘿,你个残废,懂个屁!”
“就是!人家九公子是皇子,杀人那是看得起他!你个泥腿子在这里嚷嚷什么?”
“我看你就是那些贪官的同党!想为他们翻案!”
“对!打他!别让他跑了!”
老兵独臂难支,被推搡得连连后退。
茶馆老板提着一根木棍冲了出来,指着老兵的鼻子骂。
“滚出去!别在老子的店里找晦气!再不滚打断你另一条胳膊!”
老兵看着周围一张张或麻木、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个得意洋洋的说书人,转身挤出人群,萧索地离去。
角落里,一名锦衣卫默默将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身影一闪,消失在人群中。
……
淳于越府邸。
卧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淳于越半躺在床上,脸色依旧惨白得像纸。
一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正激动地向他汇报城里的动向。
“老师!您听说了吗?现在全城都在传,说九公子是灾星降世,那三个小官就是被天谴死的!”
“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啊!”
淳于越听完,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竟迸射出骇人的光彩。
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他嘴角又溢出一丝暗红的血迹。
但他却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嘶哑,如同两块破瓦在摩擦。
“好!好啊!”
他一把抓住那年轻儒生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竖子猖狂,终有天收!”
“快!”
淳于越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立刻派人去陈留!联系王公!”
“再去琅琊!找那些旧族!”
“告诉他们,天时已到!始皇不在,暴君当道,民怨沸腾!正是清君侧,拨乱反正之时!”
年轻儒生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老师……这……这是谋逆啊!”
淳于越狠狠瞪了他一眼。
“糊涂!此乃匡扶大秦社稷!快去!”
“是……是!学生这就去!”
年轻儒生不敢再多言,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淳于越躺回床上,看着床顶,眼中满是复仇的快意。
“赢子夜……老夫等着看你众叛亲离,被万民唾弃的那一天!”
……
咸阳大狱,最深处。
这里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地上铺着厚毯,熏香袅袅。
赢子夜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
在他面前,前太仆赢宗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说吧。”
赢子夜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声音含糊不清。
“宗亲大人,听说你养了八个外室,花的都是国库的钱。”
“她们的胭脂钱,比我这糕点还甜吗?”
赢宗闻言,魂飞魄散,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
“是……是臣一时糊涂!臣有罪!”
赢子夜又咬了一口糕点。
“光认罪可不够。”
“你把钱都花哪了,送给谁了,谁跟你一起分的。”
“说清楚了,本公子或许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赢宗身子一软,一股骚臭味传来。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宗亲颜面,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还有治粟内史张大人!他……他把边关的粮草换成沙子,我们三七分!”
“还有郎中令赵成!他……他让我帮他从宫里偷运兵器出去!”
“还有……”
就在这时,李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官帽都跑歪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语无伦次的赢宗,和旁边那个吃着糕点的孩童。
李斯心头猛地一颤,那股来自骨子里的寒意再次涌了上来。
“公子!公子!不好了!”
他顾不上行礼,冲到赢子夜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
“全城都乱了!到处都是流言!”
“说您是灾星,说被罗网杀手杀死的张成三人,是遭了天谴!”
“城西的米价已经翻了三倍!十几家商铺都关门了!甚至有一群刁民围住了廷尉府,高喊着要、要严惩暴君!”
李斯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满是惊恐与绝望。
“公子,军心也开始不稳了!负责南城门防务的屯卫营里,已经有军官在私下议论了!”
“我们必须马上辟谣!把那些妖言惑众的刁民都抓起来!再不止住,大秦就要乱了啊!”
赢子夜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桂花糕,用餐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小手。
他看着跪在地上,几乎要崩溃的李斯,没有说话。
大狱里,只有李斯粗重的喘息声,和赢宗压抑的啜泣声。
“丞相。”
赢子夜终于开口了,声音奶声奶气。
“你说要抓人,要辟谣。”
“这咸阳城,有多少张嘴在说?”
李斯喉咙发干:“成千……上万。”
赢子夜天真地歪了歪小脑袋。
“那你抓得完吗?”
“就算你把今天说的人都抓了,明天呢?他们换个地方继续说,你怎么办?”
“堵得住东来居茶馆,堵得住西城勾栏吗?”
“堵得住一张嘴,堵得住全咸阳的嘴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盆盆冰水,把李斯浇了个透心凉。
他瘫坐在地上,额头冷汗直流。
是啊。
民怨如水,只能疏,不能堵。
可如今这洪水滔天,要如何疏导?
“那……那可如何是好?”
李斯的声音里,带上了绝望。
赢子夜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走到他面前。
“谁说不好?”
他拍了拍李斯的肩膀。
“我觉得,好得很。”
李斯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
“青龙。”
赢子夜叫了一声。
锦衣卫指挥使青龙,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在。”
“传令下去。”
赢子夜的声音,在阴冷的大狱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锦衣卫,不必阻拦城中流言。”
“让他们说。”
“说得越大声越好,传得越广越好。”
“有敢阻拦流言传播者,视为与我为敌。”
轰!
李斯感觉自己的脑子炸开了。
不阻止?
还鼓励他们说?
这是疯了吗!
“公子!万万不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