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离家里不远。
李盼娣到了院子里,避开鸡鸭和满地狼藉的屎,走到空旷干净的地儿,搭好竹架子,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竹架子上。
又劈了点柴,生火烧水。
上午她去茶园摘了些茶叶,趁着现在炒茶,晒茶,过几日可以去镇上卖钱。
高考结束,她一点都没停下来,录取通知书到了,是杭师大,但是她没钱去读书,学费凑不齐,还有妈妈的病也需要花钱。
她还要日夜照顾妈妈,家里的活也不能落下。
十八年来,她头一次感受到走投无路。
即便父亲叫她去嫁人换彩礼,她都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想办法要对抗父亲。
她总以为她有机会去读书的,不想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小山村。
即便在镇上打工挣钱,也比在小山村里受苦当一辈子农村妇女来得好。
今天下午,她约了两个来村里游览农村古建筑的城里人,是之前她给旅游团做导游,认识了城里的一帮游客给介绍的,愿意给她三百半天的报酬,对她而言已经是高价了,在镇上打工打一个月也拿不到三百。
可这些钱,对于母亲的病也是杯水车薪,更别说她的学费了。
她脑海中总会生出一种割裂感。
课本里的几十几百万,同学口中的一两万,对她而言好像都是天文数字,离得很远很远,她连大学一两千的学费都交不起。
等炒完茶,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没有手机,昨天在村口的公共电话约好了今天两点半在村口见的,也快到时间了。
便进门和母亲打了招呼:“妈妈,我去陪游客逛了,晚饭我给你端进来,晚上记得吃啊。”
曾玉芬如今不能下地干活,也不能去打工,只能坐在缝纫机上做衣服,缝缝补补一些布料,卖了好挣钱,她身体很虚,脸色是惨白的。
“好,你早点回来啊。”
李盼娣放下菜碗,还不等她说完,就急忙忙出去了。
曾玉芬无奈摇摇头,她这个女儿啊,样样都好,听话,可惜不是个儿子,让她在李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李盼娣如约接到了两位游客,她以为他们是大学生,没想到都已经工作好多年了,一个叫小蔡一个叫小郑。
她带他们游览了村子上游的一些古村落遗迹,还有从前的宗祠牌坊。
两人拿着相机到处拍摄,边拍边聊天,说的都是她听不太懂的术语。
路上,他们也会和她聊天,李盼娣获得外界信息的渠道除了书本和老师,就是这些城里来的游客了。
这些游客描绘了一个城市的乌托邦给她,那里看病有好医院,有很多好学校可以读书,毕业了很容易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夜晚也是灯火通明,高楼大厦,光辉璀璨。
她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就光是有马桶的厕所,对她来说都是奢侈品。
三人又说起读书,知道她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小蔡便问她:“诶,小李,你高考录取了哪个学校?”
李盼娣回道:“杭师大。”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笑着说:“这学校还不错啊,九月份马上要开学了,变大学生喽。”
李盼娣笑笑没有说话。
“报的哪个专业啊?”
她回道:“会计。”
小蔡没说话。
小郑却皱了眉:“咋选的会计,没出路哦,我就是会计,出纳做了好多年,工资到手就几千。”
小蔡哈哈大笑出声:“干会计,狗都不干。”
李盼娣也不懂应该报什么专业。
许多年后,她回首才发觉以她当时能获取的信息和眼界,她会觉得会计很稳妥,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没想着赚大钱,只求能有个工作养活自己。
她讪讪笑了下说:“我这人也没什么大志向,我喜欢算账,做个出纳对我而言已经很好了。”
小郑笑着点头:“也是,要说稳定,怎么说公司都要有个会计。”
到傍晚时,她带着两人下山,山间有一座寺庙。
两人异常兴奋,说一定要去看看。
李盼娣说:“我们这里五里一座庙,十里一间寺,自古是佛教圣地,这些寺庙都见怪不怪了。”
“我们还花钱买门票去寺庙呢,杭城的灵隐寺去过吧,门票都是分开两张算的。”
李盼娣脸一红,别说灵隐寺,她连云林镇都没出过。
两人央求她,她也没办法,带着他们去了那座寺庙。
“这座是大悲寺,相传建于明朝中后期,大雄宝殿的大梁上还有年号。”
两人齐齐抬头,明万历十五年...齐齐尖叫,作为古建爱好者,在这山野之中发现了一座古庙,怎能叫人不兴奋。
只有李盼娣理解不了他们。
大家都那么乐于拜神佛,就连这小小的大悲寺,也是香火旺盛。
小时候她饿的时候,都来菩萨座下偷糕点吃,可神佛却救不了芸芸众生。
这个穷困的山村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贫困,走不出这个村子,包括她。
只是她是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命运,清醒痛苦地去沉沦。
由于两人看大悲寺过于兴奋,下山时天色快暗下来了。
到了村口,昏黄的路灯也已经点亮。
两人包车来的,司机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把导游的费用给李依斐后便急着走了。
李盼娣看着车子远去的背影,一瞬间有些落寞。
身边围绕着虫鸣蛙鸣,她沿着路灯的灯光慢慢往回走,明一路暗一路,影子拉得很长,抬头瞧见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树干足有三个人手臂围成圈那么粗。
她盯着老槐树发呆,拖拉着不肯回家,干脆坐在树下,不知谁放的小竹椅上。
“丫头,问个路?”
李盼娣抬头一瞧,怔住了,怎么会有生得这么好看的人,还是两个?
对方也怔住,手机摔在了地上,嘴唇嗫嚅着说:“宝璐...”
男人上来就要抱自己,还好她眼疾手快,弹跳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男人被另一个人男人拦住,却还在不停喊:“沈宝璐,我是哥哥,你不记得我了?”
“哥,她没死,她没死!”
男人又哭又笑,李盼娣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双手紧紧攥着小蔡他们给的饮料,不行就泼过去。
陈行砚没想到问个路,竟然见到了和宝璐如此像的人,这个村子是怎么了?
如果不是早上确认了亲子鉴定,他都要怀疑宝璐是不是还活着了。
“小妹妹,你别害怕,这位哥哥的妹妹碰巧与你长得很像才激动了。”
李盼娣摆了摆手说:“没关系。”
看着两人衣着华丽,李盼娣觉着应该也不是坏人,只是一定不是本村人。
陈行砚又问:“我们迷路了,从这村口去王家怎么走?”
李盼娣绕了一大圈,远离他们两人,然后指了指远处的小路说:“往...往那边小巷子里走穿过去左拐,看到大路直走就到了。”
陈行砚点头致谢,沈明盏却发火:“她是宝璐,大哥,她是宝璐,宝璐没死。”
陈行砚双手握着沈明盏的肩,盯着他一字一句低声说:“沈宝璐已经死了!”
李盼娣听到两人的谈话,感觉也不太像坏人,想起今天早上在小溪边那些妇女的对话,试探地开了口说:“那个...你们要找王家的媳妇吗?”
两人齐齐转头,陈行砚问:“你认识?”
李盼娣点头:“她两年前已经生病去世了,我不熟,但见过几回。”
陈行砚转头对着沈明盏说:“听明白了吗?”
沈明盏这才冷静下来,转过头盯着李盼娣看:“你见过她,她和你说过什么吗?她有没有和你求救?”
“我和她不熟,只是看她可怜,去坟前给她烧过纸。”
女孩一身破旧的麻布衣服,不染纤尘,脸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应当也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陈行砚问:“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李盼娣,我叫李盼娣。”
陈行砚刚想继续问,这时,有一群人冲着他们跑过来了。
李盼娣这才发觉他们两个好似不是什么好惹的人,急匆匆从树边跳下来,准备逃走。
“诶,小丫头!”
她听到身后远远的有人在叫她,跑得更快了些。
冯知许快步走了过来。
陈行砚颔首说了声:“辛苦了,刚刚弯弯绕绕的山路迷路了。”
“对了,刚跑过去那小丫头,说是叫李盼娣,让村长查一查这村子里有没有这人,今年几岁了?”
冯知许看着女孩的背影,虽有些困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跟随几个保镖往回走,一路无言。
回到车上天色全然暗了下来,陈前坐在驾驶座,陈行砚抬手示意他:“下去。”
陈前浑身一颤抖,这位祖宗可比沈总凶的多,赶紧麻溜地下了车,关好门。
陈行砚下意识打开烟盒想抽支烟,烟头在烟盒上点了点,又放下,不知在思量什么。
半晌,手机短信响了,是冯知许发来的。
确实有一个叫李盼娣的,照片发你了,十八岁刚高三毕业。
下一条短信就是李盼娣的照片。
陈行砚,放下手机,开口问:“你准备怎么和二老说这事儿,还有你爷爷奶奶?”
沈明盏现在才有些缓过神来,缓缓开口:“浩浩荡荡地过来,还惊动你一起,就连你父母都知道了,如果说没找到,他们一定会不甘心,说不定会觉得我没查仔细,自己偷摸过来找;说找到了,奶奶本就病了,若是知道妹妹已经去世了,还是这样死的,她的身体也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陈行砚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道:“我有一个办法,你知我知,不过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沈明盏一脸茫然,转头看着他。
陈行砚也侧过头说:“让刚刚那个丫头代替宝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