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亭看池煜正在床头看书，想来也醒了好一阵子，应当是腹中空空。

　　 他看到何亭带着这些吃的回来，没有半点惊喜，反而蹙眉，警惕地问道：

　　 “为何今日有这么多？”

　　 何亭被问地一愣，低声回道：“殿下，多了不好么？”

　　 池煜搁了书，冷静分析道：“往日给我们送的都是些什么？今日突然如此，怕不是有毒？”

　　 何亭苦笑：“殿下，没毒……殿下放心吃吧。不如奴婢先每份都试一口。”

　　 “这种事我怎么会让你做？”池煜带着些稚气的脸中全是不悦。

　　 何亭看他饿了两天，脾气却不减反在增。停了一会儿，又语气不善问道：

　　 “还有，你别再称自己奴婢！前天才说过，今天又忘了。”

　　 何亭方才还在和池煜对视，此刻不自觉的移开了视线，小心翼翼地回：

　　 “是，何亭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池煜才表情明朗了些，撩了被子下床过来桌上。何亭见他心情转好，也笑了笑，把热腾腾的饺子拿出来替他分好。

　　 可当池煜看到何亭把肘子端上桌，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也是，何亭回忆了一下，平日里膳食都简单得很，池煜定然想着只是些素菜粥饼，这一下荤素齐全的，确实很反常。

　　 只见池煜仔仔细细的拿筷子扎起一个饺子，凑近嗅了嗅，又打开其他的食物吗，里里外外仔细查看。

　　 尤其是那份肘子，他检查的最为仔细。

　　 许是没发现异常，他疑惑又谨慎地问何亭：

　　 “这些是谁给你的？”

　　 何亭不敢抬头去看他。池煜多疑敏感，何亭是清楚的。现下池煜肯定又起了疑心。

　　 “御膳房的陈公公给我的，他见我身子不太好，今日也咳嗽，就多给了我一些吃的。”

　　 池煜的表情更加怪异。

　　 “他对你，这是安的什么心思？”

　　 “殿下，陈公公他只是不似旁人处处针对折柳宫而已。”

　　 何亭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说话间带了几下些轻咳。

　　 如今的折柳宫如同冷宫，人人排挤。作为折柳宫一宫之主，这一点池煜心里还是明白的。

　　 “当真没有？”池煜还是将信将疑，他挑着眉问着。

　　 “殿下，当真没有。不然何亭哪能这么早回来。”

　　 池煜这才低头又看看热腾腾的水饺和肘子：“说的也是。”又看何亭：“既然没有，就快来吃吧。”饿了太久，池煜戒心一下去，就懒得再废话，端起来就吃。

　　 何亭也乖乖坐在旁边一起吃。

　　 半晌，池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凝重地对何亭说：

　　 “那日四哥他……”话说一半却停住了，像是有些犯难，愤恨中又带了一点愧疚地说：“罢了，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挨打。是我那天一时没沉住气，才让你受了苦。是我不好。”

　　 何亭看着池煜，他放下汤碗：

　　 “殿下不要这么说，何亭只愿殿下平安。”

　　 话一出口，何亭自己也怔住了。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上一世，只是他总有些隐隐地感觉，自己重生以来缺失了什么重要的记忆。

　　 这句话他是说过的。可是当时池煜历尽坎坷登上王位，身子一天比一天差，谈不上半点平安。但他却无意子嗣，荒废后宫。

　　 想到这里何亭不自觉的头昏脑胀，想了许久，浑浑噩噩间，却只有些零散的记忆。

　　 片段式的在何亭脑中一闪而过，是已是皇帝的池煜在月下独酌。又是礼部多次催着选秀女进宫，递上来的画像，都被池煜一一否了。

　　 又或者是何亭不忍他孤独，私下也劝过。可池煜不但不买账，反而更加恼怒。何亭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也不敢再劝了。

　　 另有一小段记忆，是一日深夜，池煜酩酊大醉之际，他让何亭坐下陪他小酌几杯。何亭同往常一样站在远处回“不合乎礼节”。但后来还是拗不过池煜，坐下陪他喝了几杯。

　　 然而何亭不胜酒力，晕在了桌边。池煜竟然不顾一众婢女内侍，把他拖入寝殿，就要扯他衣衫。

　　 何亭不是没见过那些年迈朝臣的骇人之处，池煜只是跟何亭收养了一只狸花猫，狸花猫亲人，跟着池煜偷偷溜到了议事大殿上。

　　 虽然何亭当场把狸花猫抱了下去。但是次日，让年轻皇帝勿要玩物丧志的折子，还是堆成了山。其间不少是顺带着弹劾何亭失职的。

　　 一只狸花猫便已是如此，更何况若发生了这等“丑事”。

　　 何亭尚不清明间，却凭着残存的一点意识，死命抓住了自己的衣衫，在了池煜的龙榻前慌乱之中口不择言，求他“社稷为重”。池煜大怒。让他滚出去。随即养元殿摔杯砸盏持续到了二更天。

　　 自那以后，二人关系急转直下。何亭越发忌惮池煜。池煜也越发喜怒无常。

　　 ……

　　 记忆不全整，但何亭还是努力想要回忆起当时的状况。似乎有过一段时间，两人是极亲密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哪件事开始，就生分了呢。

　　 他无从揣摩当时自己的心境。

　　 难道当时池煜只是片晌贪欢，借他慰藉？宫中不乏这样的事，而当时的自己好像也半推半就间同意过几次。如同史册记载的所有佞幸一般雌伏。

　　 ……

　　 可是再往下细想，却是什么都已想不起来。陡然间发觉，自己对于上一世的记忆似乎没有想象中的俱全，像是丢失了重要的某一环。

　　 究竟是想不起，还是不想想起，久而久之才淡忘了。这是所谓的“君子趋利避害”？何亭有些自我嘲弄地笑了。

　　 重生到现在他都没有什么实感，夜里常冷汗遍身地醒过来，耳边仿佛还有被押送刑场时，百姓的叫骂声。只有周身伤口的疼痛在提醒他，他已重生，且此生非梦。

　　 煊赫浮华的龙榻一点点模糊，描金绘翠的砖墙逐渐剥落。眼中场景又回到折柳宫，凄冷，破败。有些寂寥的日光斜照进来，屋中好像有了些短暂的温暖。

　　 何亭眯了眯眼，回头看向桌边的人。

　　 尚且十二三岁的年纪，不似同龄皇子们的叛逆倨傲，池煜像一只黑暗囚笼中的幼兽，暗自掩藏起利爪，蛰伏待发。

　　 上一世，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样呢。

　　 惆怅间竟然也有些好奇，可不多时，筷子便不自觉地停下了。

　　 ——他们之间不能，也不该怎么样。池煜应当早日寻得良缘，成就一段佳话。何亭暗自地想，无论如何，这辈子他不能再跃雷池半步。

　　 何亭惯不会行什么谄媚讨好之举，可是他心里清楚，再不做些什么，恐怕连这个冬日都难以挨过去。生路千万条，他绝不能再做那个宁折不弯的傻子。

　　 /

　　 再见陈德荣之时，何亭的态度整个儿变了。

　　 没有太久，人人可欺地“小亭子”腰间挂上牙牌，成了陈公公眼前的红人。

　　 这个冬日，折柳宫终于有了炭火。

　　 ……

　　 下一个冬日，折柳宫多了一个洒扫的小太监，帮着何亭清扫折柳宫门前的积雪。

　　 又一个冬日，折柳宫宫门前一尘不染，还多了两株红梅。

　　 ……

　　 景历三十九年，春。

　　 三年过去了，一切都几乎和上一世没什么区别。何亭循规蹈矩地与池煜共同出入国子监，至放课便去给陈德荣做事。

　　 可冥冥之中，仿佛又有了些不好形容的细微改变。

　　 这日何亭正在折柳宫院子里喂鱼。

　　 下边人孝敬他，竟然给他弄了一大口鱼缸，里面又栽了些水植、荷叶。他本是不想收的，但是里边两尾锦鲤看着喜庆，想来池煜见了会喜欢，便让人抬到了折柳宫里。

　　 他刚往鱼缸里丢了两把鱼食儿，便听到路过折柳宫的两名宫女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