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下村晨光熹微时，李达康已经站在乡政府食堂门口。

推开门的瞬间，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面香扑面而来。

往日冷清的食堂此刻人头攒动，几乎每个座位都坐满了人。

"乡长早！"

"李乡长好！"

…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中，乡农业站站长王大富正捧着搪瓷缸挤在打饭窗口。

这个五年不曾踏足食堂的老油条，此刻正伸长脖子张望灶台上摞成小山的蒸笼——那里新添的肉包正冒着油汪汪的热气。

李达康接过炊事员递来的白粥，米香里裹着久违的稠厚。

他目光扫过餐台：金黄的油条列队般整齐码放，腌萝卜在青花瓷碟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屉屉皮薄馅大的肉包，每个褶子都透着食堂师傅憋了多年的手艺。

农业站站长王大富端着餐盘挤过来，盘子里堆着三个油光发亮的大肉包。

"乡长，您看这伙食！"。

他咧着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

"五年了，我头一回在食堂吃早饭！"。

角落里，食堂管理员老周正紧张地盯着每个人的反应，围裙上沾满了面粉。

"老周"，李达康走过去。

"辛苦了"。

老周搓着手，声音有些发抖："乡长，您尝尝咸淡...要是..."。

李达康夹起一筷子腌萝卜，脆生生的响声中，酸辣滋味在舌尖绽开。

"很好"。

他环顾四周，干部们埋头吃饭的样子像极了秋收时的庄稼汉。

……

当李达康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时，副乡长黄泰三已在乡政府大院门口来回踱步了许久。

这个总爱把衬衫扎进皮带的中年男人身旁，乡里的扶贫干事黄炳勇正用报纸卷成的筒子拍打裤腿上的露水。

见李达康走近，两人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板。

"抽我的"，李达康截住黄泰三摸向口袋的动作，从镀金烟盒里弹出两支中华。

三点火星在晨雾中明灭，郑世俊小跑过来的脚步声惊散了袅袅青烟。

“乡长，我刚给郑家村打了电话，接我们的人一大早就出发了，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便由远及近。

不一会儿，一辆冒着黑烟的手扶式拖拉机便停在了他们面前。

"突突突"的引擎声中，郑世杰跳下拖拉机。

这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看模样与郑世俊有几分相似。

“俊哥，大伯让我来接你们”。

“乡长，这是我堂弟郑世杰”，郑世俊连忙介绍道。

面对李达康，郑世杰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乡…乡长好”。

他的目光躲闪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李达康注意到他胶鞋上的补丁，以及手腕上被太阳晒出的分界线。

"世俊，先带你弟弟去食堂吃早饭"。

他故意提高声音，"今早的肉包管够"。

郑世杰急忙摆手：“不用了，乡长，我早上不饿”。

“别客气了，快去吧”。

说着，李达康向郑世俊使了个眼色。

“走吧，世杰，乡长都发话了”。

郑世杰被拉走时还频频回头，不敢相信自己真能进那个"官老爷吃饭的地方"。

十分钟后他回来时，嘴角的油渍擦得干干净净，但满足的眼神骗不了人。

“吃饱了没有？”，李达康笑着问道。

“吃饱了，大肉包真好吃，谢谢乡长”。

郑世杰憨厚地挠了挠头。

“既然吃饱了，那咱们就出发吧，今天就靠你了，可别把我们带沟里去了”。

李达康的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放心吧，乡长，我保证把你们平平安安地带到村里”，郑世杰拍着胸脯保证道。

拖拉机的车斗里摆放着几个小板凳，待李达康等人坐定后，郑世杰便发动了拖拉机，向着郑家村驶去。

……

拖拉机在乡间土路上颠簸，李达康抓紧车斗栏杆，感受着每一次震动传递到脊椎的酸麻。

副乡长黄泰三死死抓着座位，脸色发白；

年轻的黄炳勇倒是适应良好，甚至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沿途作物长势。

"乡长您看"。

郑世俊指着远处一片梯田："那是我们村的旱地，种的都是红薯"。

李达康眯起眼睛。

山坡上的梯田像老人的皱纹，层层叠叠却缺乏生机。

几株蔫头耷脑的红薯藤趴在龟裂的土块上，与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形成鲜明对比。

"为什么不种经济作物？"。

风声太大，他不得不提高嗓门。

"路不行啊！"，郑世俊的叹息被风吹散。

"去年老张家试种了两亩生姜，结果运不出去，全烂在地里了"。

拖拉机突然一个急刹，所有人向前栽去。

前方路面赫然出现一道半米宽的沟壑，像是被斧头劈开的大地伤口。

"去年暴雨冲的"。

郑世杰跳下车，从路边抱来几块石头填坑。

"村里凑钱买了水泥管，就是一直没劳力安装"。

李达康的皮鞋陷进泥里。

他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黄土，细碎的颗粒从指缝间溜走。

这样的土质，本该是上好的茶园。

"我爸总说，咱们村就像被山神含在嘴里的明珠"，郑世俊的声音混在引擎轰鸣里。

"可惜含得太紧，明珠都快闷出霉斑了"。

值得一提的是，郑世俊的父亲就是郑家村的村支书——郑耀先。

郑世俊是整个郑家村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大学生。

李达康望着掠过的山景若有所思。

那些被野草啃食的缓坡，若圈起来养跑山鸡；

山涧旁的洼地，改造成冷水鱼塘；

就连路边疯长的野艾蒿，晒干了都是上好的药材...

……

郑家村村部门前的老槐树下，郑耀先已经等了两个小时。

这个四十出头的村支书穿着唯一一件的确良衬衫，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面那颗。

见拖拉机出现，他小跑着迎上去，差点被自己的布鞋绊倒。

"欢迎李乡长！"，老支书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包裹住李达康的右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刚出笼的馍。

在他身后，妇女主任的红头绳，会计的玻璃眼镜，民兵连长的解放鞋，构成一幅鲜活的山村干部群像。

“你好，郑支书，今天过来，多有打扰”，李达康微笑着回应道。

“哪里哪里，李乡长能来，是我们郑家村的福气啊”，郑耀先的话语中充满了真诚。

随后，郑耀先逐一向李达康介绍了其他几位村干部。

李达康也逐一与他们握手致意，气氛融洽而热烈。

“爸，别在这里站着了”，郑世俊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对对对，瞧我这见到领导太激动了”。

“乡长，咱们村部条件简陋了些，不如去我家里坐坐，喝杯茶吧”。

郑耀先热情地发出邀请。

“客随主便，一切就听郑支书安排”，李达康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众人穿过晒着辣椒的场院时，郑耀先的妻子正踮脚往八仙桌上摆茶碗。

粗瓷碗里的野山茶飘着清香，郑耀先从神龛下摸出包带锡纸的香烟，撕封口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这包"沙河"牌香烟还是儿子郑世俊参加工作后，买来孝敬他的。

不过郑耀先平日里可舍不得抽，特意留着待有领导来时才拿出，平时他都是抽旱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