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深夜的笔,黎明的刀
第20章 深夜的笔,黎明的刀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将省政府的单身宿舍楼浸泡得悄无声息。
林望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房间,反手锁上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跌坐在床沿,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达到了一个临界点,让他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发出嗡嗡的颤音。
白天,他在综合二处那座精密的官僚机器里,像一颗沙粒般求存,与赵鹏虚与委蛇,向老马投石问路,接下孙宇的考题。
傍晚,他在滨江边那场无声的交锋中,像一个初出茅庐的赌徒,押上了自己全部的观察力和心智,终于从那个被称为“疯子”的老人手中,接过了那道通往过去的门缝。
可现在,这两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大山,又被孙宇的一条短信,强行粘合在了一起。
一份有血有肉的报告。
周省长明天上午就要看。
林望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年轻却写满倦意的脸。他点开通讯录,母亲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很想打个电话过去,听听母亲的声音,哪怕只是说一句“我挺好的”。
但他不能。
他知道,电话线那头连着的,是他唯一的软肋。在这场他自己都看不清前路的风暴里,他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孤狼,收起所有温情,只露出獠牙和戒备。
他将手机调成静音,扔到床上,然后起身,走向书桌。
“啪嗒。”
台灯亮起,一圈昏黄的光晕,将书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从无边的黑暗中切割出来。这里,就是他今晚的战场。
他铺开稿纸,将白天在湿地公园拍的照片、记录的访谈,一一摆在面前。工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嘴里说着一切顺利,保证按时完工。可林望的【仕途天眼】却看得分明,那工头头顶萦绕着一缕浑浊的、带着贪婪意味的黄气,显然在工程质量上动了手脚。
几个被采访的居民,对着镜头和录音笔,说着政府的惠民政策好,公园建起来大家多了个休闲的地方。但他们眼底深处那抹藏不住的、代表着忧虑的灰色气运,却在诉说着另一个故事。
林望闭上眼,将这些“气运”的颜色和形态,与他们的话语、神态结合在一起,进行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高维度的信息重组。
报告的框架,很快在他脑中成型。
第一部分,肯定成绩。这是官样文章的必须,也是对市建委工作的基本尊重。他用最凝练的语言,将湿地公园的规划亮点、建设进度、预期生态效益和正面社会反响,写得花团锦簇,滴水不漏。
第二部分,点出问题。这是孙宇真正想要的,也是这份报告的价值所在。但如何点,是一门艺术。不能是捕风捉影的猜测,更不能是危言耸听的攻击。每一个问题,都必须有事实作为支撑。
他没有直接说工头贪腐,而是写道:“在与施工单位负责人交流中,发现其对部分环保材料的采购标准和验收流程,存在解释模糊、避重就轻的情况,建议后续由省住建厅派专家组进行抽样复核。”
他也没有直接说居民心怀不满,而是写道:“走访中了解到,沿岸部分居民对公园建成后,原有的滨江垂钓区和晨练点被取消,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失落和不适应。这体现出在重大市政工程规划中,对传统民俗和市民生活习惯的考量,尚有提升空间。”
寥寥数语,既点出了隐患,又将矛头指向了“流程”和“规划”,而非具体的人。既展现了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又守住了作为下属的本分,把裁决权稳稳地交还给了领导。
写到这里,林望长出了一口气。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杯,一口灌了下去。苦涩的茶水,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最难的,是第三部分——政策建议。
一个刚入职的科员,能给副省长提什么建议?说空话套话,等于自寻死路。说得太具体,又容易显得眼高手低,不知天高地厚。
这个“度”,最难把握。
林望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傍晚的江边。
赵卫国。
那个像石头一样沉默,像疯子一样孤僻的老人。
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最不适合钓鱼的乱石滩下竿?他那根老旧的竹竿,真的能钓上鱼吗?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林望的脑海。
赵卫国钓的,或许根本就不是鱼。
他是在用那种方式,告诉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我在这里,但我拒绝和你们同流合污。我守着我的规矩,用我的方式,与这片浑浊的江水对峙。
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属于“赵疯子”的,倔强而清醒的姿态。
林望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知道该写什么了。
他重新坐直身体,拿起笔,在稿纸的最后,写下了一行标题:《关于设立“滨江生态民间观察员”制度的初步构想》。
这个构想的核心,不是政府花多少钱,建多少设施,而是如何将监督权和评价权,真正地还给民众。
他提议,从滨江沿岸的常住居民,特别是那些常年在此处散步、钓鱼、晨练的退休老人中,聘请一批“民间观察员”。不给编制,不给高薪,只给一份印着省政府徽章的聘书和一点微薄的交通补贴。
他们的任务,就是用自己最朴素的眼睛,去看,去听,去感受。公园的草绿不绿,江里的水清不清,有没有施工队偷排污水,有没有管理人员态度蛮横。他们可以随时通过一条专门设立的绿色通道,将最真实的情况,直接反映到省长办公室。
这个建议,妙就妙在,它完美地契合了周岱岳“亲民”、“务实”的政治形象。它花小钱,办大事,还能博得一个“广纳民意”的好名声。
更深层次的,这个建议,等于是在市建委这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之外,安插了一双双属于省政府的“眼睛”。
而提出这个建议的林望,则像一个最懂事的下属,为领导递上了一把看似朴实无华,实则锋利无比的手术刀。
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林望放下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靠在椅子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夜,他不仅是在写一份报告。
他是在用尽全身的智慧和心血,为自己在这盘凶险的棋局中,走出至关重要的一步。
……
清晨七点半,综合二处。
林望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眼底那一抹无法掩饰的青黑,没人能看出他一夜未睡。
他刚刚坐下,赵鹏就端着一杯手冲咖啡,优哉游哉地晃了过来。
“哟,小林,黑眼圈这么重?”赵鹏推了推金丝眼镜,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看来昨晚没少用功啊。报告写出来了吗?别是凑了一晚上字数,结果全是废话吧?”
【仕途天眼】中,赵鹏头顶那柄鲜红的气运之剑,剑身上的黑丝愈发浓郁,像一条条恶毒的藤蔓,缠绕着剑身,让他原本锐利的锋芒,都显得有些晦暗。
嫉妒,是官场里最猛烈的毒药。
林望没有理他,只是默默地打开电脑,将手写的稿子,一字一句地敲进文档,然后连接打印机。
赵鹏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愈发得意,凑过来压低声音:“我跟你说,孙秘这关可不好过。他要是觉得你写的东西是垃圾,会当着全处的面,让你下不来台。到时候,你这个‘火箭干部’,可就成咱们办公厅最大的笑话了。”
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嘶鸣,一份凝聚了林望整夜心血的报告,缓缓地从出纸口滑出。
林望拿起还带着温度的纸张,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格式和标点,然后用一个最普通的蓝色文件夹装好。
他站起身,对着赵鹏,露出了一个有些疲惫的、人畜无害的笑容:“谢谢赵哥提醒,我去交卷了。是死是活,总得挨这一刀。”
说完,他便径直走向孙宇的办公室。
赵鹏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玩味。他已经准备好了,等林望被骂得狗血淋头地出来时,自己该用怎样一种“惋惜”又“同情”的语气,去“安慰”他。
老马端着保温杯,从头到尾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望走到孙宇办公室门口,正准备敲门。
“吱呀——”
办公室的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走出来的,不是孙宇。
而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眼神锐利如鹰,不怒自威。
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周岱岳。
他怎么会这么早,就出现在综合二处的办公室里?
整个开放式办公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中央空调的送风声,都仿佛被掐断了。
赵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端着咖啡杯的手,在半空中僵住。
老马那万年不变的喝茶动作,也停了下来,嘴巴微微张着,忘了合拢。
周岱岳的目光,扫过整个办公室,最后,落在了门口那个拿着蓝色文件夹,一脸错愕的年轻人身上。
林望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能看见,周岱岳头顶那片紫红色的华盖,气运磅礴,如日中天。而此刻,那华盖的正中央,分出了一缕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可的期待的金色气运,如同一道聚光灯,直直地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就是林望?”
周岱岳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激起层层回响。
“报告,写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