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暮色四合,悉王府的灯火次第亮起。凝香苑内,班叙昭卸下回门的正式冠服,换上一身家常的浅杏色软缎襦裙,长发松松绾起,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固定,总算得以片刻喘息。
青黛和青华手脚麻利地将从娘家带回的箱笼物件一一归置整理。除了母亲私下塞给的不少体己银票和珍贵药材,还有兄嫂、妹妹们送的些玩物、绣品,更多的是班夫人精心准备的上等衣料、滋补品,以及一些班叙昭素日喜欢的吃食和小玩意儿,林林总总,摆满了外间的榻几。
“夫人真是心疼娘娘,瞧这老参,怕是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青华捧着一个锦盒,小声感叹。
青黛则更谨慎些,低声道:“娘娘,这些东西,是否要登记造册,收入库房?如今咱们凝香苑,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班叙昭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颔首道:“青黛说得是。值钱的、扎眼的,都仔细登记收好。吃食分出一部分,仔细查验后,留给小厨房。其余的,你们看着处置,不必过于张扬。”
树大招风,她如今得了封号,更需谨言慎行,不给人留下骄奢的口实。
主仆几人正轻声商议着,门外小丫鬟巧儿的声音响起:“娘娘,听雪轩的闻小仪来了,说是来给娘娘请安道喜。”
班叙昭动作微顿,与青黛交换了一个眼神。闻玉洛?王爷身边的旧人,一向低调谨慎,今日竟主动上门?
“请闻小仪进来。”班叙昭整理了一下衣裙,端坐于主位之上。
帘栊轻响,闻玉洛扶着丫鬟墨香的手,缓步而入。她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面杭绸褙子,下系月白罗裙,通身上下别无赘饰,只腕间戴着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越发显得身姿纤弱,眉目温顺。
“妾身闻氏,给荣侧妃请安,恭贺娘娘荣得封号之喜。”她屈膝行礼,声音柔婉,姿态放得极低。
班叙昭虚抬了抬手,语气温和:“闻妹妹不必多礼,快请起。青黛,看座。”
“谢娘娘。”闻玉洛依言在青黛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目光扫过屋内尚未完全收拢的箱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随即垂下眼帘,轻声道:
“妾身冒昧前来,打扰娘娘歇息了。只是想着娘娘今日回门劳累,又蒙王爷恩赐封号,乃是双喜临门,妾身理应前来道贺。备了一份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娘娘笑纳。”
她身后的墨香立刻捧上一个不大的锦盒。青黛上前接过,打开呈给班叙昭看。里面是一对品相极好的羊脂玉平安扣,玉质温润,毫无瑕疵,虽不算顶顶贵重,却也绝非“薄礼”二字可以形容,足见用心。
班叙昭眸光微动,闻玉洛此举,既全了礼数,贺了她得封之喜,又避开了她回门的风头,选在晚间私下拜访,谨慎与分寸,确实非同一般。
“妹妹有心了,如此厚礼,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班叙昭示意青黛收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青华,去将我那对赤金嵌粉宝的丁香花耳坠取来,赠与闻小仪把玩。”
回礼的价值相当,既不失礼,也不过分亲近。
闻玉洛连忙起身谢恩:“娘娘厚赐,妾身愧不敢当。”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闻玉洛话语间皆是恭维与客气,问候班叙昭家中父母安好,夸赞王府景致,却绝不涉及府中任何人与事,更无半分打探或投靠之意。
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便起身告辞:“天色已晚,妾身不便多扰娘娘歇息,这就告退了。”
班叙昭也不多留,让青黛亲自将她送出院子。
看着闻玉洛主仆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班叙昭轻轻摩挲着腕上的玉镯。闻玉洛今夜前来,示好之意明显,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是真心贺喜?还是试探风向?或是……另有所图?
“娘娘,这闻小仪……”青华凑过来,有些疑惑。
“是个聪明人。”班叙昭只淡淡评价了一句,便不再多言。王府水深,步步惊心,对任何人都需保留三分警惕。
晚膳时分,小厨房精心准备了几个小菜,多是按照班叙昭的口味来的,清淡雅致。她刚拿起银箸,院外便传来内侍的通传声:“王爷到——”
班叙昭一怔,连忙起身迎驾。心中却是念头飞转,王爷今日下朝时刚处置了朱念和,晚间便又来她这里?这恩宠,未免太过扎眼。
习决明大步走了进来,他已换了常服,一身玄色暗纹直缀,更显身姿挺拔。他目光扫过桌上尚未动过的菜肴,眉梢微挑:“在用膳?”
“是,王爷可用过了?若不嫌弃,妾身让小厨房再添几道菜?”班叙昭躬身道。
“不必麻烦,就这些吧。”习决明径自在主位坐下,德忠立刻机灵地让后面跟着的小太监添了碗筷。
菜肴布上,习决明尝了几口,竟发现口味颇合自己心意,不由得多看了班叙昭一眼,见她安静地用着饭,姿态优雅,腮边因咀嚼而微微鼓动,竟有几分娇憨之态。
与昨晚截然不同,倒是会伪装。
“你这里的菜,倒是不错。”他随口赞了一句。
班叙昭放下银箸,温声道:“王爷谬赞了,不过是些家常小菜,妾身口味清淡,恐不合王爷胃口。”
“无妨,本王也喜清淡。”习决明又夹了一箸清炒芦笋,觉得甚是爽口。连日的政务和府中琐事带来的烦闷,消散了不少。
膳毕,丫鬟们撤下残席,奉上清茶。习决明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反而悠闲地品着茶,目光落在班叙昭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
班叙昭心中却是警铃大作。连续两夜侍寝,今日若再留宿,恐怕明日王妃那里,就真的不好交代了。树大招风,她现在需要的是稳固根基,而非烈火烹油。
她斟酌着语气,起身替习决明续了茶,声音轻柔却坚定:“王爷,今日……是否该去王妃娘娘处坐坐?”
习决明端茶的手一顿,抬眼看她,眸色深沉:“怎么?不愿本王留在这里?”语气听不出喜怒。
班叙昭连忙屈膝:“妾身不敢。只是……王妃娘娘乃王府主母,贤德大度,治理后宅辛劳。况嫁入王府不过才几日,不好冷落。
王爷连日操劳,回府后理应多去王妃娘娘处,以示敬重。且今日妾身刚回门,又蒙王爷厚赏,若再……恐惹非议,于王爷、于王妃、于妾身,皆非益事。还请王爷三思。”
她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
习决明看着她低眉顺眼、言辞恳切的模样,自然知道班叙昭的顾虑是对的。只是……方才在这凝香苑用膳的片刻安宁,让他有些贪恋。
他沉默片刻,将杯中茶水饮尽,放下茶盏,起身:“你说得有理。是本王思虑不周。”他语气缓和,“那你早些歇息。”
“是,恭送王爷。”班叙昭深深一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习决明带着德忠离开了凝香苑,径直往王妃文思尔的锦瑟堂而去。
锦瑟堂内,文思尔早已得了消息,知道王爷去了凝香苑用膳,心中正自不虞,忽闻王爷驾到,连忙重整妆容,带着温婉笑意迎了出来。
“王爷今日怎来妾身这里?”她亲手奉上香茗,姿态柔美。
“朱侧妃还尚未侍寝,王爷理应去朱侧妃那。”
习决明接过茶,忽觉得……索然无味。
“她今日不顾王府影响,做了不合规矩的事,本王今日再去岂不是要告知众人她的骄纵是本王允许的?”
王妃也息了声,换了话题。
这里的陈设过于规整,香气过于甜腻,连王妃的笑容,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标准得缺乏生气。
他随意问了问府中庶务,文思尔一一回禀,条理清晰,无可指摘。坐了一炷香功夫,起身道:“安置吧。”
文思尔一羞,随即恢复自然:“是。”
虽一夜温情,但王妃太过规矩。事后也觉得兴味阑珊,索然无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