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这句话像一道裹着暖意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傅昭野因愤怒和自厌而冰封的心湖。
他猛地抬眼,撞进兜兜那双清澈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乌黑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野蛮的、不服输的韧劲。
和他摔下马后每一个深夜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眼底逐渐熄灭的东西,截然不同。
“被雨打过的苗……”
他下意识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喉头像是被什么酸涩的东西死死塞住。
意外发生了将近半年,他也就在痛苦与遗憾中压抑了半年。
阿爸阿妈,还有几位哥哥,家人们的反应就好像他从来不曾落马,从来不曾失明。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回避这件事,像生怕踏入雷区。
久而久之,傅昭野认命了。
他的人生真的毁了。
可兜兜的出现却告诉他,明明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
那就是,不认命!
千言万语凝聚在心头,最后只化成一声急促的喘息。
傅昭野再一次看向兜兜,眼神与几分钟前已经截然不同。
在他们对视时。
一道尖锐到几乎撕裂空气的女声,裹挟着滔天怒意,从马厩入口处炸响!
“傅、昭、野!”
下一秒,高跟鞋急促敲击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
薛灵珊是接到报信后跑来的,发髻微散,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燃着熊熊烈火,几乎要将傅昭野生吞活剥。
她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天知道,她这一路有多紧张。
昨个夜里兜兜才被接回家,还未来得及好好感受母爱,谁知一大清早就被她这个混不吝的四儿子堵在马厩欺辱。
兜兜该有多无助,多失望啊!
念及于此,薛灵珊更恼怒,对傅昭野呵斥道:“还不快将兜兜生父遗物还于她!”
傅昭野第一反应是茫然。
什么遗物?
隔了足足好几秒钟,他才恍然大悟,难以置信看向自己手中的衣裙。
“这不是她偷来的吗?”
“……偷?!我看你长得像偷狗的。”
薛灵珊白眼翻出天际,恨不得上去踹傅昭野一脚。
沪城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薛灵珊。
阿妈想要踹,那可是要奔着他命根子踹的。
傅昭野极其有眼色,连忙乖巧将衣裙整理好,叠成豆腐状递出。
薛灵珊接过衣裙,转交给兜兜。
“乖宝,他是怎么欺负你的,告诉阿妈。阿妈替你做主。”
兜兜冷嗖嗖看向傅昭野,眨巴了两下眼睛,忽然笑了。
傅昭野:“…………”
他娘的,完了。
他原本只是想揭穿“骗子”的真面目,才闹出这一出。
可若衣裙是遗物,那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占理啊!
小姑娘好端端在房间里待着,他跑过去把人家的裙子抢了。
抢了就算了,还打算拿去当抹布!
傅昭野几乎已经能够预料到,接下来迎接自己的,该是怎样的狂风骤雨。
横竖都是死,不如先认错。
“阿妈,我不应该……”
在他开口的同时,兜兜也开了口:
“阿妈,四哥没有欺负我,是这两个马弁讲闲话欺负四哥。”
傅昭野猛地一愣,颇感意外。
兜兜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马弁,只是轻拍怀中的衣裙,动作珍惜又小心。
衣裙上染了灰尘,兜兜怎么拍也拍不干净。最后没哭也没闹,只是沉默抿了抿唇,眼眶微红将衣裙抱得更紧。
不知为何,傅昭野看着看着,忽然感觉到一丝微妙的羞愧。
直播间弹幕刷新飞快,显然观众都看不下去了:
【不是我说啊想吐哥,你真应该跪下来给妹宝磕一个。】
【妹宝不愧是在风雨里长大的娃儿,她的处理很成熟诶。如果这个时候告状,矛盾只会越来越深,倒不如卖个人情,这样傅昭野就会念妹宝的好,以后不好意思再欺负人。】
【你们把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想得太复杂了,我倒是觉得,妹宝只是太渴望亲情。】
【她愿意给傅昭野一个重修于好的机会,就看傅昭野能不能接的住了。】
观众们如火如荼讨论时,薛灵珊也没有闲着。
她冷脸盯着马弁,直将马弁盯到瑟瑟发抖,后背升寒,她才凉凉出声:
“你们说什么闲话了。”
马弁哪儿敢实话实说,只知跪地求饶。
薛灵珊猜也能猜出这二人能嚼什么舌根。
她脸色猛地阴沉下来,向身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带远些处理,别脏了两个孩子的眼睛。
士兵了然,上前架住马弁,不顾后者鼻涕眼泪糊一脸的惨状,拖着人就走。
不一会儿,马弁们的哀嚎声就消失,整个过程井然有序。
薛灵珊这才看向马厩中那匹枣红色的马。
直接命令:“把这碍眼的东西弄死。傅昭野,我再看见你碰马,我打断你的腿!”
傅昭野脸色一白,但不敢反驳。
兜兜左看右看,轻轻拉一下薛灵珊的衣角,小声说:“阿妈,马儿好看,别杀它。”
薛灵珊一滞。
面对混世魔王小儿子时,薛灵珊疾言厉色。可面对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时,薛灵珊即便有再大的怒火,也施展不了。
她的态度不自觉软化了下来:
“好,听兜兜的,阿妈不杀它。送去拍卖行。”
说完,薛灵珊牵着兜兜的手:“让阿妈看看你的伤。”
……伤?
傅昭野右眼失明,左眼视力也不好,活脱脱一个睁眼瞎。他看见薛灵珊小心翼翼掀起兜兜的衣袖,一脸心疼状。
还未来得及上前细看,就看见薛灵珊一记严厉的眼刀首先飞了过来。
“你看看!你看看你妹妹这一身的伤!外面的人欺负她,你这个做哥哥的,非但不护着她,还抢她的东西,雪上加霜!”
“傅昭野,你太让我失望了!”
在薛灵珊斥责时,傅昭野低着头。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楚兜兜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淤青。
一看便是鞭笞伤,这些伤痕若在他的身上,别说下地跑了,他只怕早早就躺在床上,自怨自艾痛恨命运待他不公了。
可兜兜这么一个才五岁的小奶团子,不仅没有哭哭啼啼喊疼,甚至还在被他抢东西戏弄后,依旧愿意为他挺身而出。
想到这里,傅昭野心中的羞愧与震撼加倍。
“阿妈,别说了。”
傅昭野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混账:
“……我知道错了。”
薛灵珊:“给你妹妹道歉。”
傅昭野哑口无言,看向兜兜。
兜兜原本在看他,一对视上,立即抱紧裙子扭开了脸。也许是无意,但这眼神一定一转,瞧起来就很像是对他翻了个白眼。
傅昭野:“……”
这是真给得罪了。
兜兜晃了晃薛灵珊的衣摆,“阿妈,裙子脏了。我想回去把它弄干净。”
薛灵珊知道这件裙子对兜兜有多重要。
也许兜兜想要的不是道歉,她想要的,只是守护住爹爹最后留下的宝贵念想。
薛灵珊软下声音,“家里路况复杂,你刚来还不熟悉路。让你四哥送你去洗衣房,怎么样?”
感受到傅昭野略带期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兜兜皱了皱眉。
“我不喜欢四哥,不要他送。”
傅昭野:“……”
傅昭野气到就差跳起来,“你当我稀罕你喜欢啊!”
薛灵珊“噗嗤”一下笑出声,见到这个混世魔王吃瘪,她竟觉得舒畅极了。
“好好好,坏四哥,不要他送。那就让小红姐姐带你去洗衣房!”
待兜兜走后,傅昭野还沉浸在吵架吵输了般的憋屈感中,又憋不住好奇问:“兜兜身上的伤是谁打的?”
薛灵珊刹那收起笑容,冷嗤一声。
“你早晨回家时,应当已经在大厅撞上那对母子了。那是兜兜的生母刘春花,与继姐柳依依,就是她们下的狠手。”
“什么?!”
傅昭野脑海中浮现出柳依依弱柳扶风、欲语泪先流的模样。
他无语住了。
原本就看着烦,知道是装的后更烦了。
“柳依依想来鼎荣拍卖行做工,自知一身上不得台面,便偷了兜兜的钱买新鞋。那刘春花也是个拎不清好歹的,为充门面竟私自拿了兜兜爹爹留给她的遗物衣裙,给柳依依穿。兜兜不依,她们就打兜兜!”
薛灵珊三言两语讲清楚事情经过,暗恨不已:
“我已经让她们在大厅跪了一夜,却还是不解气。”
“便是叫人将她们狠打一顿,也是无用功。只是肉体上的惩罚,终究会痊愈。”
“我要的是这痛长久,锥心刻骨!最好能叫她们追悔莫及,余生都懊恼。”
傅昭野沉吟片刻,有了主意。
论精神肉体双折磨,他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可谓是专业团队,说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傅昭野当即正色道:“阿妈,若你信我,此事交给我来办。”
薛灵珊瞥了眼傅昭野,有些意外。
“这……倒也不是不行。”
傅昭野是什么骄矜性子,她再了解不过。
儿子不愿意干的事情,就连她这个当妈的都使唤不动!
既然主动请缨,就说明傅昭野是自己想为兜兜出一口恶气。
这是真将兜兜看作自己人了。
这下子就连薛灵珊都有些好奇了,刚刚在马厩究竟发生什么了。
怎么沪城小霸王一改看谁都不顺眼的臭脾性,上赶着要讨好兜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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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花与柳依依又在大厅跪了一整个白天。
到黄昏时,膝盖疼得难以言喻,现在就算叫她们站起来,她们恐怕都站不起来。
“四少真的会为咱们出头吗?”
刘春花腰酸背痛终于忍不住,苦着脸唉声叹气。
柳依依说:“放心吧阿妈,也不知打哪儿冒出个五小姐,四少定看不惯她。”
嘴上虽然这样说,可柳依依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的。
贵人家的心思,真是难猜!
薛夫人叫她们在这儿跪着,从始至终都没个人给她们说法。她们不知道错哪儿了,更不知道要跪到几时才算了结。
冷风呼啸从窗口倒灌进来,督军府的夜晚比白日更让人心惊胆寒。
不知过去多久,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很缓。
刘春花与柳依依俱浑身一震。
下来的会是谁?
会是五小姐吗?还是薛灵珊?
若是这两人,那可想而知,迎接她们的会是怎样残酷的惩罚。
两人伸直了脑袋,眯着眼睛往楼梯转角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待转角出现傅昭野的身影,柳依依和刘春花对视,喜到差点叫出声来!
还用得着想吗?
傅昭野既出现,就说明他已经将五小姐给治住了。
谢天谢地,苦苦等了一天,她们的救星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