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辆黑车，一盏孤灯，一局残棋会议室的门在身后关上，仿佛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门外，是即将席卷江东官场的雷霆风暴，是纪委监委即将亮出的森然利剑。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是劫后余生的喘息，是无数道目光的重新洗牌。

林望跟在孙宇身后，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他的双腿有些发软，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冰凉粘腻。大脑因为缺氧和过度运转，正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带着一层不真实的虚影。

他赢了。

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设想过的，最惨烈、最彻底的方式。

他不仅是孙宇钉进江城的一根钉子，更成了周省长亲手挥下的，那把斩断乱麻的快刀。

可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孙宇最后那句话，砸进了无底的深渊。

“去见一个人。”

“一个，你父亲当年的老领导。”

父亲……

这两个字，像一道尘封已久的咒语，瞬间击穿了林望所有的伪装和防备。那张因为通宵和紧张而显得苍白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他以为自己是为了父亲的冤案才踏入这片泥潭，却从未想过，在这片泥潭的深处，竟然还埋藏着与父亲相关的、活生生的过往。

走廊里空无一人，光可鉴人的云文石地面，倒映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孙宇的脚步不疾不徐，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清晰而富有节奏。

林望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能闻到孙宇身上那股淡淡的、混杂着烟草和墨香的气息。他下意识地开启【仕途天眼】，看向前方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背影。

孙宇头顶的气运，依旧是那团精干凝练的红色，像一团燃烧的火，稳定而炽热。但在那团红光的核心，一缕极细的金色丝线，正与周岱岳的方向遥相呼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稳固。

这是来自最高领导的，绝对的信任。

林望忽然明白了。

今天这场会议，根本不是什么考验。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他的那份报告，是引燃火药的引信。他那两个看似天真无知的问题，是投向猎物的长矛。而他自己，则是那个被推到最前方的、吸引了所有火力的猎人。

真正的猎手，从始至终，都稳坐中军帐。

孙宇是，周岱岳更是。

他们早就想动市建委这块烂疮，却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不引起江城方面剧烈反弹的切入点。而自己这个无背景、无人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就成了那把最好用的手术刀。

用完之后，是奖赏还是丢弃，全在他们一念之间。

而现在，周岱岳那句“你看着安排吧”，和孙宇这句“去见你父亲的老领导”，就是对这把刀的，最终的处置方式。

他们要把这把刀，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想通了这一层，林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压过了方才的激动与茫然。他在这盘棋上，自以为走出了惊天动地的一步，殊不知，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电梯门无声地滑开，孙宇走了进去，林望连忙跟上。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有些压抑。

“怕了？”孙宇忽然开口，目光看着电梯门上反射出的，林望那张有些失魂落魄的脸。

林望心里一凛，强打起精神：“没，就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那就慢慢反应。”孙宇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在省府大院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但能活下来的，都是反应慢的。”

林-望愣住了。

“反应快的，都急着去抢功，急着去站队，急着把自己的聪明写在脸上。”孙宇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可他们忘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你今天在会议室里，锋芒太露了。”

林望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敲打，也是保护。”孙宇转过头，第一次正式地看着他的眼睛，“周省长欣赏你的刀，但任何一把好刀，都需要一个刀鞘。在你学会自己藏锋之前，我就是你的刀鞘。明白吗？”

林望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看着孙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到了敲打，看到了提点，更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谢谢孙秘书。”

“叮——”

电梯到达负一层停车场。

一辆黑色的奥迪A6，静静地停在专属车位上。司机看到孙宇出来，立刻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孙宇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车门边，看着林望：“想不想知道，周省长为什么会临时起意，去听那场汇报？”

林望当然想知道。

“因为你那份报告里，提到了一个人。”孙宇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赵卫国。”

林望的瞳孔猛地一缩。那个在江边用竹竿钓鱼的“赵疯子”，那个被他写进建议里的“民间观察员”原型。

“赵老，是周省长当知青时的队长。”孙宇扔下这颗重磅炸弹，便矮身钻进了车里。

林望足足愣了三秒，才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回过神来。他手忙脚乱地跟着上了车，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原来如此！

他以为自己只是灵光一闪，写了个“民间观察员”的建议。却没想到，自己无意中递出的这把刀，刀柄上，竟然刻着周省长最熟悉的名字。

这已经不是巧合了。

这是命运。

是那个在档案室里划破他手指的开国元勋手稿，赋予他的，冥冥之中的气运。

车子平稳地驶出省政府大院，汇入傍晚的车流。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光怪陆离，像一幅流动的、沉默的油画。

车里很安静，孙宇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林望也不敢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努力平复着自己翻江倒海的心绪。

他不知道车要开往哪里，也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谁。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大约半小时后，车子拐进了一条僻静的林荫道，最终在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门口没有任何标识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院墙很高，爬满了翠绿的常春藤。两扇厚重的铁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两个身穿便装、但身姿笔挺的警卫。

这里，是省级干部的疗养院。

警卫检查了证件，又对着车里看了一眼，铁门才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车子驶入院内，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没有高楼大厦，只有几栋错落有致的二层小楼，掩映在苍翠的松柏和精致的园林景观之中。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与外面的车马喧嚣判若两界。

车在一栋小楼前停下。孙宇带着林望，走上台阶。

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中年女人迎了出来，对着孙宇恭敬地点了点头：“孙秘书，陈老在书房等您。”

“有劳了。”孙宇客气地回应。

穿过一楼的客厅，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林望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橘色灯光。

孙宇在门口站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然后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孙宇推开门，侧身让林望先进去。

林望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这间决定他未来命运的书房。

书房不大，四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满满当登地塞着各种书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书和墨汁混合的独特味道。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摆在正中，桌上，一盏老式的绿色银行灯，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

灯下，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人。

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动静，才缓缓抬起头。

林望的心，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看清了老人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沟壑纵横，像是用刻刀一笔一划雕琢而成。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藏在老花镜后面，并不锐利，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通透，仿佛能洞悉一切。

林望的【仕途天眼】，在这一刻疯狂运转。

他看到，老人头顶的气运，是他从未见过的形态。

那不是红色，不是紫色，也不是灰色或黑色。

那是一片近乎透明的、带着淡淡玉色的光华。光华并不炽盛，却无比的纯粹、凝定，如同一块温润的美玉，又像是一座沉寂了千年的雪山。在那片玉色光华的深处，隐隐有一缕微弱的金线，连接着遥远的、属于京城的方向。

这是一个早已不在其位，却依旧拥有着巨大影响力的，真正的大人物。

“陈老。”孙宇走上前，恭敬地躬了躬身。

被称作陈老的老人，目光越过孙宇，落在了林望身上。

那目光，没有审视，没有压迫，却让林望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你就是林建国的儿子？”陈老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林建国。

父亲的名字，从一个陌生老人的口中说出，让林望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强忍着泪意，对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老，您好。我叫林望。”

陈老点了点头，摘下老花镜，用一块绒布慢慢地擦拭着。

“我听小孙说，你今天，干了件大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别站着。”

林望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周岱岳那小子，下手还是这么狠。”陈老慢悠悠地说着，像是在拉家常，“不过也好，江城那摊水，是该搅一搅了。”

他的一句话，就将周岱岳这位常务副省长，定义成了“小子”。

“你那份报告，我看了。”陈老将目光重新投向林望，“想法不错，胆子更大。像你父亲。”

林望的心猛地一颤。

“你父亲当年，就是因为胆子太大了。”陈老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惋惜，有感慨，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愤怒。

“他要是能学得滑头一点，能把眼睛闭上一只，就不会是那个下场。”

书房里陷入了沉默。

良久，陈老才重新开口，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孩子，你既然选择走这条路，有些事，就必须让你知道。”

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已经泛黄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桌上，推向林望。

“这是你父亲当年，亲自交给我的东西。他说，如果他出了事，让我找个最合适的机会，交给一个最信得过的人。”

林望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凉的档案袋，感觉像触碰到了一段沉重而滚烫的历史。

“当年，扳倒你父亲最关键的那份所谓‘证据’，不是一封信，也不是一份文件。”

陈老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凿进林望的耳朵里。

“是一个人。”

“一个亲口作证，说看到你父亲收了钱的，人证。”

林望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那个人，你可能不认识。”

陈老靠在椅背上，看着林望那张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脸，缓缓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但他，你应该听说过。”

“他叫赵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