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仇人就在卧榻旁,残局之上落新子
第26章 仇人就在卧榻旁,残局之上落新子赵鹏。
当这两个字从陈老口中,用一种陈述旧事的平淡语气说出来时,林望感觉自己的世界,无声地碎了。
不是轰然炸裂,而是像一块被瞬间降温到极致的玻璃,从内到外,蔓延出亿万条细密的、无法修复的裂纹。时间、空间、声音、光线,一切都在这些裂纹中扭曲、变形。
书房里那盏温暖的橘色灯光,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团冰冷的、嘲弄的鬼火。空气里弥漫的旧书墨香,闻起来像坟墓里腐朽的气息。对面老人和孙宇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生死的浓雾。
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整个身体,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僵在椅子上,只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沿着脊柱一寸寸向上攀爬,最终汇聚在后脑,炸开一片麻木的空白。
赵鹏。
那个戴着金丝眼镜,总是衣冠楚楚,脸上挂着精英式假笑的男人。
那个在他面前百般试探、千般挑衅,被他视作办公室里争风吃醋的跳梁小丑。
那个他刚刚还在心里冷笑,评价其为“年度最佳男演员”的同事。
竟然……就是当年亲手将他父亲推入深渊,毁掉他整个家庭的,那个“人证”?
荒诞。
滑稽。
这个世界,用一种最残忍、最黑色幽默的方式,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小心翼翼地潜入这片黑暗的丛林,寻找着多年前那个模糊的仇人影子。却不知,那条最致命的毒蛇,从一开始,就盘踞在他的身边,每天与他共处一室,用冰冷的信子,舔舐着他的后颈。
【仕途天眼】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几乎失控。
他“看”到,赵鹏那张虚伪的笑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头顶那柄被黑气缠绕的气运之剑,与父亲落寞的背影,与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的画面,与自己少年时所受的无数白眼和屈辱,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狰狞而血腥的图景。
那根连接着赵鹏和刘广平的黑色关系线,不再是简单的派系归属。
那是一条罪恶的锁链。
一头,锁着赵鹏这个刽子手。
另一头,锁着刘广平那个幕后黑手。
而锁链的中间,捆着的,是他父亲林建国滴着血的冤魂。
“噗——”
林望猛地向前一躬,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头,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食道。
“小林!”孙宇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一只苍老但有力的手,递过来一杯温水。
是陈老。
“喝口水,顺顺气。”老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像这间书房里沉淀了多年的时光,“第一次知道的时候,都这样。当年我听到消息,也砸了一个杯子。”
林望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杯子。孙宇帮他托着,他才勉强喝了两口。温热的水流过喉咙,像是融化了一点点他心中的冰。
他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陈老,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父亲,叫赵景源。”陈老一句话,就解开了谜团的核心。
赵景源。
这个名字,林望在父亲的旧笔记里见过。当年,父亲在常务副市长的位置上,主管全市的国企改制工作。而赵景源,时任市国资委主任,是父亲最主要的副手。
也是父亲落马之后,最大的受益者。他接替了父亲的位置,一路高升,如今,已是邻省的一位副省级领导。
“你父亲挡了赵景源的路,也挡了很多人的路。”陈老靠回椅背,眼神变得悠远,“当年的国企改制,是一块巨大的蛋糕。你父亲想把蛋糕分给那些下岗的工人,可有的人,想把整块蛋糕都吞进自己肚子里。”
“赵景源,就是那个胃口最大的人。而刘广平,是给他递刀叉的人。”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桩陈年旧案的脉络,在陈老平淡的叙述中,变得无比清晰。
这不是简单的官场倾轧,这是一场血淋淋的利益掠夺。父亲,就是那个挡在饕餮凶兽面前,最终被撕得粉碎的守门人。
而赵鹏,就是那头凶兽的獠牙。
“他……他怎么会进省政府办公厅?还进了……二处?”林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敌人不仅就在身边,还身处核心要害。
“是刘广平的手笔。”孙宇接过了话头,声音冰冷,“周省长调任江东后,刘广平就把赵鹏这颗棋子,安插了进来。名义上,是选调优秀年轻干部,充实省府核心部门。实际上,就是一双眼睛,一个探子。”
孙宇看着林望,眼神复杂:“我们知道他的背景,也一直在查他,但始终抓不到他的把柄。这个赵鹏,比他那个爹,更滑,更懂得伪装。”
林望惨然一笑。
是啊,能亲口构陷恩师,看着对方家破人亡,然后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辈用带血的战利品换来的前程,这样的人,心性该是何等的凉薄与歹毒。他的伪装,早已深入骨髓。
“孩子。”陈老的声音将林望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将桌上那个泛黄的牛皮纸档案袋,又向前推了推。
“你父亲当年就知道,他斗不过那些人。所以,他留了后手。”
林望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档案袋上。他的手,不再颤抖。一种巨大的悲怆和一种冰冷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化作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伸出手,郑重地,将档案袋拿了过来。
档案袋没有封口。他打开,从里面倒出来的,不是什么致命的证据,也不是什么检举信。
只有一个小小的,已经磨掉了漆的U盘,和一本巴掌大小,封皮都已卷边的黑色笔记本。
林望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熟悉的字迹,父亲那刚劲有力的笔锋,像一把把刀子,刻在他的心上。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日期,和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
“赵景源,五月三日,晴,北湖山庄,2号别墅,车牌江Axxxxx,‘过桥’。”
“刘广平,六月一日,雨,江东会馆,天字号房,‘古画’。”
“滨江路,七号码头,深夜,‘沙船’。”
……
一页页,一桩桩,像一部用密码写就的罪恶史。这是父亲在落马前,用他自己的方式,记录下的,对手的蛛丝马迹。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无法将这些线索串联成完整的证据链。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为后来者,留下一点火种。
林望的眼眶,瞬间模糊了。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在深夜的书房里,就着一盏孤灯,写下这些文字时,那种悲壮与不甘。
他用力地闭上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再睁开时,眼中的悲伤已经褪去,只剩下如千年寒冰般的决绝。
“陈老,孙秘书,”他将笔记本和U盘重新装回档案袋,贴身放好,然后站起身,对着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这一躬,是替父亲,也是替自己。
陈老坦然受了这一拜,点了点头:“你父亲是个好同志,也是我的好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看着林望,眼神里多了一丝欣慰:“你比你父亲,更懂得隐忍。这是好事。”
“周岱岳那小子让我看着安排你,”陈老话锋一转,嘴角露出一丝老狐狸般的笑容,“我看,就不用安排了。你现在的位置,就是最好的位置。”
林望一愣。
“最好的猎手,往往是以猎物的形态出现的。”陈老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赵鹏是刘广平的眼睛,那你就做周岱岳的耳朵。他盯着你,你又何尝不能盯着他?”
“蛇,有蛇道。你要做的,不是一棍子打死他,而是要顺着他这条蛇,摸到他背后的那个蛇窟。”
林望的心,狂跳起来。
陈老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通往地狱,也通往光明的门。
“可是……我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孙宇开口了,他的脸上,是林望从未见过的,一丝带着冰冷笑意的表情,“你还是那个走了狗屎运,被省长偶然看中,有点小聪明但不懂规矩的愣头青。”
“你越是这样,赵鹏就越会觉得,你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走了运的蠢货。他会放松警惕,会主动靠近你,试探你,甚至……利用你。”
孙宇看着林望,一字一句地说道:“而这,就是你的机会。”
林望明白了。
扮猪吃老虎。
他之前,只是把这当成一种办公室生存的保护色。
而从现在起,这将是他复仇的,最锋利的武器。
……
回程的车上,气氛不再压抑。
林望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却在疯狂地复盘着今晚得到的一切信息。父亲的笔记,赵鹏的真面目,陈老的指点,孙宇的布局……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
他,林望,就是这张网上,新落下的那颗棋子。
“在想什么?”孙宇的声音忽然响起。
“在想明天该怎么面对赵鹏。”林望没有睁眼,诚实地回答。
“很简单。”孙宇递过来一支烟,林望摆了摆手,他不会。孙宇便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离。
“明天上午,他一定会来找你,祝贺你,关心你,顺便,再给你挖个坑。”
“比如?”
“比如,他会‘不经意’地告诉你,市建委的李胜利,在被纪委带走之前,喊了一句话。”
林望的心提了起来:“什么话?”
孙宇弹了弹烟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说,‘我是被冤枉的!那份报告是假的!是林望陷害我!’”
林望的后背,瞬间又是一层冷汗。
他可以想象,如果自己不知道赵鹏的底细,听到这句话,会是怎样的反应。愤怒?辩解?急于向孙宇和周省长表忠心?
而无论哪一种反应,都会落入赵鹏的算计之中,暴露出自己的不成熟和沉不住气。
“那我该怎么回答?”
“你就笑一笑。”孙宇看着窗外倒退的霓虹,声音平静,“然后跟他说,‘赵哥,你说笑了,我一个新人,哪有那么大本事。这都是孙秘书和省长明察秋毫。’”
他转过头,看着林望,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记得,要笑得憨一点,傻一点。最好,再带上一点点……被领导表扬后的,小人得志的沾沾自喜。”
林望看着孙宇,忽然觉得,这位省长第一秘书,才是办公厅里,隐藏得最深的影帝。
车子停在了林望租住的小区楼下。
林望下车,正要告别,孙宇却叫住了他。
“对了,还有件事。”孙宇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他,“这是滨江湿地公园项目,过去五年的所有财务审计报告。你拿回去,通宵看完。”
林望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有些发懵:“看完?然后呢?”
孙宇的脸上,露出了和陈老如出一辙的,老狐狸般的笑容。
“然后,明天上午,等赵鹏来找你的时候,你就把这份东西,‘不小心’地,忘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