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曾秦随着夏公公踏入太后寝殿的内室。
这里的光线比外间暖阁更为幽暗,仅有的几盏宫灯也被罩上了素纱,投下朦胧的光晕。
两侧垂着层层叠叠的湖色绡金纱帐,随风微微晃动,如同幽魅的影子。
空气凝滞而沉重,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凤榻前,数名穿着鸦青色比甲、垂手侍立的宫女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榻边,一位身着雍容华贵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的妃嫔端坐着,正是目前代掌六宫事务、位份仅次于皇后的容贵妃。
她看起来三十许人,容貌美艳,但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凌厉。
此刻,那双丹凤眼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落在刚刚进门的曾秦身上。
夏公公上前一步,躬身低语回禀。
容贵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从曾秦那身与这金碧辉煌的寝殿格格不入的灰色粗布棉袄,扫到他低垂恭敬却不见惶恐的脸。
“你就是那个揭了皇榜的贾府家丁?”
容贵妃的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每一个字都敲在人的心坎上,“抬起头来。”
曾秦依言抬头,目光谦逊地落在容贵妃裙摆的蹙金绣云凤纹上。
“贾府家丁曾秦,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他依礼参拜,动作虽略显生涩,但并无错漏。
“嗯。”容贵妃淡淡应了一声,指尖轻轻敲着紫檀木的扶手,“贾府倒是出了个‘能人’。太后的病症,元春妹妹想必已与你说了几分。你……真有把握?”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仿佛在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闯入了不该涉足的禁地。
曾秦深吸一口气,压下初次面对这等顶级权贵的些微紧张,声音尽量平稳:“回娘娘,医术之道,博大精深,小人不敢妄言十足把握。需得望闻问切,仔细诊察过太后娘娘凤体,方能斟酌施为。”
他没有夸口,也没有怯场,回答得滴水不漏。
容贵妃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最终挥了挥手,带着一丝不耐与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罢了,来都来了。太后凤体违和,受不得惊扰,你需得万分仔细。若有一丝差池,本宫唯你是问!”
“小人明白。”曾秦再次躬身。
一名资深女官上前,轻轻将床榻最内层的一道杏子黄绫绣凤穿牡丹的帐幔掀开一角。
透过这缝隙,曾秦看到了躺在锦被之中的太后。
虽看得不十分真切,但那股油尽灯枯般的衰败气息却难以掩盖。
太后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燥起皮,呼吸微弱而短促,露在锦被外的手枯瘦如柴,指甲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
曾秦心中凛然,这病情比他预想的还要沉重几分。
他上前,在宫人放置的锦墩上跪坐下来,低声道:“请容小人为太后娘娘请脉。”
一只覆盖着薄如蝉翼的明黄绡纱的手,从帐幔内被女官小心翼翼地托出,搁在脉枕之上。
曾秦凝神静气,三指搭上寸关尺,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缺乏弹性。
他闭上眼,全力运转脑海中“精通”级别的医术知识,仔细感受那细微至几乎难以捕捉的脉动。
浮、沉、迟、数、滑、涩……种种脉象在他心中流转。
脉象极细极弱,若有若无,如游丝悬空,这是元气大亏,阴阳两虚之极危之象。
但仔细体味,在那虚浮之下,又隐隐能感到一丝郁结不畅的涩意,并非纯粹的死寂。
结合听闻的症状——乏力厌食是脾虚气弱,夜寐惊悸是心血不足、神不守舍,午后潮热是阴虚生内热……
他诊了左手,又请换右手,同样凝神细察。
时间一点点过去,寝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炭盆中银霜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容贵妃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曾秦,见他眉头微蹙,神情专注,不似作伪,心中的怀疑稍减,但那份焦灼却更甚。
良久,曾秦缓缓收回手,轻轻将太后的手放回帐内,起身后退一步。
“如何?”
容贵妃立刻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旁边的宫女们也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只是那目光中,怀疑远多于期待。
曾秦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既不能夸大,也不能过于保守,他需要争取到这个机会。
“回贵妃娘娘,”他声音清晰,在这寂静的殿中格外分明,“太后娘娘凤体,乃长期忧思劳神,损耗心脾,以致气血双亏,阴阳俱虚。
更兼肝气郁结,疏泄失常,使得虚不受补,药石之力难以直达病灶。如今邪虽不盛,然正气已濒临衰竭,如灯油将尽,非寻常温补或攻伐之药可救。”
他这番话,将病机病理说得深入浅出,竟与之前几位太医令私下商议时的判断有几分吻合,但又更透彻地点出了“肝气郁结”与“虚不受补”的关键。
容贵妃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虑覆盖:“说得倒是在理。太医院诸位大人亦是如此论断。然则,你有何良策?莫非还是那些参茸桂附?”
曾秦抬起头,目光坦然迎上容贵妃审视的视线,语气带着一种笃定的从容:“寻常汤药,确已难奏大功。小人有一套家传针法,名为‘太素九针’,专于调和阴阳,激发人体本源生机,导引郁结之气。或可……为太后娘娘博取一线生机。”
“针法?”
旁边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一直沉默旁观的太医令忍不住出声,语气带着浓浓的不信与质疑,“太后凤体何等尊贵,且如今虚弱至此,岂能轻易动用金针?
年轻人,莫要以为懂得几分脉理,便可肆意妄为!若针下稍有偏差,惊了凤驾,你纵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其他几位御医也纷纷点头,看向曾秦的目光充满了不赞同。
宫人们更是觉得这年轻家丁口气太大,简直是不知死活。
容贵妃的眉头也紧紧皱起,显然对“针灸”之法也心存顾虑。
曾秦却毫无惧色,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必须说服对方。
他再次躬身,语气恳切而坚定:“贵妃娘娘明鉴,诸位大人担忧极是。正因太后娘娘凤体虚极,汤药之力已难以运化,才更需以此针法从内激发元气,调和阴阳。
此针法并非强攻,而是导引,如同疏浚淤塞之河道,使气血得以自然流通。小人有十足把握,下针精准,绝不会惊扰凤体。若因小人施针导致娘娘有丝毫差池,小人愿以命相抵!”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与自信。
容贵妃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凤榻上气息奄奄的太后,想起太医们束手无策的焦灼,想起皇帝日益阴沉的脸……她咬了咬牙,凤眸中闪过一丝决断。
“好!本宫就信你这一次!”
她声音陡然转厉,“但曾秦你给本宫听好了,若太后凤体有恙,不止你,连贾府也脱不了干系!”
“小人明白!”曾秦心中一定,知道机会来了。
在容贵妃和太医令紧张万分的监视下,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太后扶起少许,解开寝衣后颈与背部的部分衣料,仍以明黄绡纱覆体。
曾秦净手,取出那九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灯焰上细细炙烤。
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已远离。
当指尖拈起第一根银针时,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如同一位即将踏上战场的将军,目光锐利。
认穴,风门!
下针!
他的手腕稳如磐石,指尖微动,银针以一种玄妙的弧度刺入绡纱之下,穿透穴位。
针入分寸,毫厘不差!
紧接着,肺俞、心俞、膏肓、膈俞……一针接着一针。
他运指如飞,或捻或转,或提或插,时而轻弹针尾引发细微震颤,时而搓动针身引导气机,九种针诀在他手中交替变幻,如同演奏一曲无声的乐章。
每一次运针,他都全神贯注,将脑海中“精通”级别的医术与“太素九针”的玄妙法门发挥到极致。
太后的病情远比秦可卿复杂深沉,那亏损的元气如同干涸的河床,需要他更精细、更持久地引导那微弱的生机重新流淌。
汗水,很快从他的额角渗出,汇聚成珠,沿着鬓角滑落。
他却恍若未觉,眼神依旧紧紧锁定在那一根根微微颤动的银针之上,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那微乎其微的气机变化。
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容贵妃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太医令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曾秦的手法和他下针的穴位,脸上时而闪过惊疑,时而陷入思索。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
九针依次施毕,曾秦的里衣已被汗水浸湿。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动作轻柔地开始起针。
当最后一根银针离开太后的身体,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向凤榻。
然而……
太后依旧静静地躺着,脸色蜡黄,呼吸微弱,与施针前似乎……并无任何不同。
殿内那根紧绷的弦,仿佛“啪”的一声断裂了。
失望、愤怒、果然如此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容贵妃的心头。
她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凤眸中寒光闪烁,猛地看向曾秦,朱唇微启,眼看就要发作。
太医令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向曾秦的目光已带上了怜悯与一丝“早知如此”的嘲讽。
宫女们更是纷纷低下头,心中暗道:完了,又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这下可要倒大霉了。
曾秦的心也猛地一沉,难道……判断错了?
这太后的病情已非太素九针所能挽回?
他体内那10点强化点数蠢蠢欲动,几乎要立刻用来再次强化医术等级……
若还不行,大不了豁出去,跟贾元春变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容贵妃的斥责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
“咳……嗯……”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痰音却又异常清晰的咳嗽声,自凤榻上响起!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寝殿中!
所有人的动作、表情、即将出口的呵斥,全都僵住了!
只见榻上的太后,那蜡黄的脸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透出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红润!
她那一直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丝丝,胸口的起伏,仿佛也略微明显了那么一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