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色小车在贾府众人惶惑不安的注视下,碌碌驶离了荣国府西角门,转入京城宽阔而冷清的主街。
车内空间狭小,陈设简单,与贾府内眷乘坐的奢华马车天差地别。
一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中年内侍与曾秦对坐。
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间的景物,只余下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声响和偶尔传来的、远处街市的模糊叫卖。
那内侍自上车起,一双眼睛便像探照灯般在曾秦身上扫了几个来回,见他虽衣着寒素,但神色沉静,并无寻常下人初入皇城的惶恐局促。
心下稍奇,但语气依旧带着宫人特有的矜持与疏离:
“咱家姓夏,你叫咱家夏公公便是。”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待会儿进了宫,要紧的是‘规矩’二字。眼观鼻,鼻观心,莫要东张西望,莫要交头接耳,脚步放轻,呼吸放缓。
宫里的地砖,都比外头七品官的头顶金贵。冲撞了哪位贵人,或是踩错了步子,仔细你的皮肉,连带咱家也要吃挂落。”
曾秦微微欠身:“是,小人谨记夏公公教诲。”
夏公公见他应答得体,稍缓语气,却又加重了警告:“太后娘娘凤体金贵,非同小可。太医院几位院判、御医轮番值守,用药如用兵,尚不敢言功。你……唉,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一会儿见了娘娘,问你什么,便答什么,不懂的切莫装懂,没有把握的切莫逞强。
若自觉力有不逮,此刻言明,尚有余地,若是见了天颜再露怯……那便是欺君之罪。”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是提醒,也是最后的试探。
曾秦心中明了,再次躬身:“谢公公提点,小人明白利害,定当谨言慎行,竭尽所能。”
马车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速度渐缓。
曾秦能感觉到外面光线一暗,似是穿过了一道高大的门洞,接着便是侍卫盘查、对答的声音,虽隔着一层车帘,那股森严肃杀之气已扑面而来。
换了一道腰牌后,马车再次启动,却不再行驶,而是改由两名小内侍在前引导,车辆缓缓滑入宫道。
夏公公低声道:“下车,跟着走,低头。”
曾秦依言下车,一股远比贾府内更凛冽、更干燥的寒气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檀香、陈木和权力的古老气息,瞬间将他包围。
他谨记吩咐,眼帘低垂,视线只及身前几步远的地面。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巨大青石板,缝隙处扫不见一丝尘土。
两侧是巍峨耸立、望不到顶的朱红宫墙,墙头覆盖着厚厚的、未化的积雪,在惨淡日光下反射着冰冷的白光。
偶尔有穿着同样颜色服制的内侍或宫女低头敛目、脚步无声地匆匆而过,如同幽灵。
整个空间里,除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而沉重的金甲侍卫巡逻的甲叶碰撞声,竟再无其他杂音,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七转八绕,不知穿过了多少道宫门,走过了多少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永巷。
曾秦只觉方向难辨,若非有系统强化过的精神支撑,这般压抑氛围足以让寻常人腿软。
终于,夏公公脚步一顿,低声道:“到了,长春宫侧门。在此候着,咱家先去通禀。”
曾秦停步,垂手侍立。
他能感觉到此处的气氛与外间又自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为凝重的、混合着浓郁药香和焦灼的气息。
虽不敢抬眼细看,但眼角余光也能瞥见更多穿着各色宫装、步履匆匆的宫女,以及几位身着深色官袍、聚在一处低声商议、面带愁容的老者,想必便是太医院的御医。
片刻后,夏公公引着一位身着品级更高服制的女官出来。
那女官目光如电,在曾秦身上一扫,声音清冷:“跟我来,贾女史要见你。”
贾女史?贾元春!
曾秦心下一凛,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这位贾府在宫中的倚仗。
他深吸一口气,更加谨慎地跟着那女官,穿过一道精致的雕花月洞门,进入一间暖阁。
这暖阁陈设清雅,不似正殿那般张扬,但一应器物皆精致不俗,透着内敛的官中气派。炭盆温暖,药香与墨香隐隐交织。
贾元春端坐在一张花梨木扶手椅上。
她身着女史的标准宫装,颜色素雅,纹样简洁,但用料和做工极为考究,衬得她身姿挺拔。
头上梳着端庄的宫髻,只簪着几支素银珠花,虽无妃嫔的满头珠翠,但眉宇间那份书卷气与宫中历练出的沉稳持重,却更显突出。
只是此刻,她清丽的脸上难掩凝重与疲惫,纤细的手指紧紧交握在膝上。
曾秦不敢怠慢,上前几步,依礼躬身拜见:“小人曾秦,见过贾女史。”
贾元春的目光落在曾秦身上,带着审慎的打量,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并未立刻叫起,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润平和,却自带一股压力:“抬起头来。”
曾秦依言抬头,目光依旧谦卑地垂视下方。
“我听闻,你原是府里的家丁?”贾元春问道,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回女史,是。”
“略通医理,治好了府里时疫?”
“小人侥幸。”
“太后的病症,夏公公想必已与你分说。你……有几分把握?”
贾元春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双明澈的眸子紧紧盯着曾秦,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暖阁内侍立的宫女、内侍,包括引曾秦进来的那位女官,都屏住了呼吸。
曾秦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重量,这不仅是询问,更关乎贾元春自身在宫中的处境,乃至整个贾府的安危。
他沉吟了片刻,并非犹豫,而是在权衡如何回答最为妥当。
说少了,显得无能,恐立刻被斥退;
说满了,万一有变,便是万劫不复。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相对保守,却又留有余地的数字,声音清晰而沉稳:“回女史,若病症与描述相符,小人……约有五分把握。”
“五分?”
贾元春轻轻重复了一遍,秀眉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与更深的忧虑。
五分,如同赌局,胜负各半。
她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压力:“事已至此,姑且一试吧。太后凤体关乎国运,亦关乎……许多人的身家性命。你需得拿出十二分的小心,切莫逞强,若有不明,宁可不说,不可说错。明白吗?”
“小人明白,定不负女史期望。”曾秦躬身应道。
贾元春又详细地将太后近日的症状——乏力厌食、夜寐惊悸、午后潮热、脉象虚浮无力等,一一说与曾秦听,与他在宫外听闻的大致吻合,只是细节更为精准。
她每说一句,眼神中的忧虑便深一分,最后叮嘱道:“进去后,一切听从容贵妃与太医令安排,切勿自作主张。”
“是。”
贾元春挥了挥手,姿态依旧保持着女史的端庄,但眉宇间的疲惫难以掩饰:“去吧。”
曾秦再次行礼,由夏公公引着,走向内间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无上尊荣与无尽风险的盘凤朱门。
就在曾秦身影消失在门后的瞬间,贾元春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她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脸上是无法完全掩饰的焦虑与不安。
她身边随侍的宫女忍不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怀疑与担忧:“女史……他,能行吗?瞧着年纪轻轻,又是那样的出身……太医院诸位大人都……”
贾元春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依旧紧盯着那扇门:“我也不知道……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她闭上眼,心中默祷,只盼这看似冒险的一步,能为困局带来一丝转机。
而此刻,踏入太后寝殿的曾秦,立刻被一股更浓重、更复杂的药味和一种属于久病之人的衰败气息所包围。
殿内光线更为柔和,却也更加压抑。
重重纱幔之后,隐约可见凤榻上躺卧的身影,以及榻前侍立的身影。
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