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72小时的博弈鉴湖宾馆。
这个名字听起来风雅,实则却是省纪委最森严的“内部招待所”,专门用于“协助调查”和“双规”的地点。它在江东市的干部圈子里,是一个比阎王殿更令人忌惮的代号。
陈默的房间,在三楼走廊的尽头。307室。
房间不大,三十平米左右。墙壁是米色的,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手感压抑的软包,确保入住者无法通过撞墙等方式自残。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上一个24小时常亮的、蒙着磨砂罩的排气扇,发出永不停歇的、令人神经衰弱的“嗡嗡”声。
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所有家具的边角,都打磨成了光滑的圆形。
陈默被两名神情漠然的纪委看护带进来。第一件事,就是上交身上所有的物品——手机、钱包、钥匙,甚至包括他藏在鞋底的那枚薄薄的刀片。
最后,他被要求解下鞋带和皮带。
他换上了一身灰色的运动服,没有拉链,没有口袋。
“咔哒。”
门锁从外面落下的声音,沉重而清晰。
陈默坐在床沿,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作为一名顶级的特种兵,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评估环境。
他用步子丈量了房间:五步长,四步宽。 他摸了摸软包的材质:高密度阻燃海绵。 他试了试床板:固定死的,无法拆卸。 他看了看头顶的排气扇:内嵌式,外面有钢网。
这是一个完美的“笼子”。
“滴答,滴答。”
墙上的电子钟,是他唯一能感知时间流逝的东西。
他知道,他已经从一个“地下牢笼”(棚户区安全屋),跳进了另一个“地上牢笼”。
而这个牢笼的主宰者,是方见深。
他闭上眼,开始在脑海中复盘与方见深在停车场的那次交锋。
他赌对了。
方见深接下了那三个U-盘,也接下了他这个“烫手山芋”。
但他没赢。
因为方见深在最后,用“协助调查”这个名义,将他彻底“软禁”。
这说明,方见深相信了他的“证据”,但还不相信他这个“人”。
陈默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不在乎。
他要的,不是方见深的“信任”。
他要的,是方见深的“利用”。
……
与此同时。
鉴湖宾馆一楼,指挥中心。
这里与楼上的压抑截然不同。高科技的巨大拼接屏幕墙上,正分屏显示着江东市各处的数据流。
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方见深和他的心腹高远(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以及两名省纪委的技术专家,正围在一台电脑前。
电脑的音箱里,正播放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
“齐局,那小子(陈默)现在就是个‘死人’,档案上都是污点,他翻不了天。”
“沈总(沈逸轩)那边,舆论已经造势了。他老婆(林雨婷)的笔录,天衣无缝。”
“车祸的尾巴处理干净。孙秘,这件事,你办得漂亮。”
U盘里的录音,一段接一段地播放着。
齐向北的阴狠、孙志刚的谄媚、沈逸轩的嚣张、“教授”赵俊的得意。
每一个声音,都像是一颗钉子,钉死了江东市那张庞大的腐败网络。
技术专家最后合上电脑,摘下耳机,脸色凝重地报告:“方主任,三份U盘里的音视频,全部做了声纹比对和技术鉴定。结论是:全部为原始文件,没有剪辑、合成、变造的痕迹。”
“原始文件。”
方见深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脸上的表情,却比冰还要冷。
高远在一旁,早已是心惊肉跳,后背发凉:“主任,这简直是铁证如山啊!齐向北、沈逸轩,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谋杀、栽赃、操控舆论,这是赤裸裸的黑社会!”
“黑社会?”方见深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极度的鄙夷。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前。
玻璃的另一面,是审讯室。
此刻,陈默已经不在他的房间,而是被带到了审讯室——一个比房间更压抑、只有一张审讯桌和两把椅子的“盒子”。
陈默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放在桌上,腰杆笔直,如同一尊雕塑。
方见深凝视着玻璃对面那个平静的“囚徒”。
“高远,”方见深突然开口,“你觉得,黑社会有这个脑子吗?”
“主任的意思是?”
“黑社会,只会用刀。”方见深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而他们,会用‘程序’、用‘舆论’、用‘枕边人’杀人。”
“他们会用你最信任的‘体制’,来合法地‘埋葬’你。”
“他们比黑社会高级得多。”
“也可怕得多。”
高远咽了口唾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那,那现在证据确凿,我们是不是可以立刻上报省委,对齐向北、沈逸轩等人采取措施了?”
“采取措施?”方见深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直刺高远。
“高远,你跟我几年了?”
“八年了,主任。从您在隔壁市当巡视组长的时候,我就跟着您了。”
“八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方见深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威压,“你告诉我,这些证据是怎么来的?”
“是陈默……”
“陈默,是怎么拿到的?”
方见深的声音陡然拔高:“是‘窃听’!是‘跟踪’!是‘非法入侵’!是‘策反水军’!”
“这些证据,”方见深一字一句地说,“在法庭上,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是‘非法证据’!”
“啊?!”高远愣住了,“可,可是技术鉴定是真的啊。”
“‘真’,不代表‘合法’!”方见深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烟灰缸嗡嗡作响,“我们是纪委!我们是党的‘执刀人’!我们办案,靠的是‘党纪国法’!”
“不是靠一个退役特种兵的‘私刑’!”
方见深胸口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如果我们今天用了他的‘非法证据’去抓人,那明天,我们纪委和那些用‘私刑’的黑社会,又有什么区别?!”
“程序正义,是我们最后的底线!这个口子一开,我们就全完了!”
高远被训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主任,我明白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过齐向北他们?”
“不。”
方见深掐灭了烟头。
“证据,是‘死’的。”
他看了一眼玻璃对面的陈默。
“人,是‘活’的。”
方见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
“走。”
“去会会这个,胆敢‘绑架’省纪委的陈默同志。”
审讯室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刺眼的白光灯下,陈默缓缓抬起头。
方见深和高远(负责记录)走了进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陈默同志。”方见深打开了记录本,公事公办的语气,“在鉴湖宾馆,住得还习惯吗?”
“比我那个漏水的仓库,暖和多了。”陈默的回答,平静无波。
“是吗?”方见深笑了笑,那笑容里看不出温度,“那看来,你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是‘协助组织调查’。”陈默说。
“协助?”方见深眉毛一挑,“你是指,用‘窃听器’、‘跟踪器’、‘黑客技术’来‘协助’吗?”
开场白结束。
刀,直接插了进来。
“陈默同志,”方见深将那三个U盘,“啪”的一声,扔在了陈默面前。
“我得‘感谢’你啊。”
“你一个人,在短短十几天内,干了我们一个纪检小组三个月都干不完的活。”
“你把齐向北、孙志刚、沈逸轩所有人的‘罪证’,都摆在了我的面前。”
“但是,”方见深的声音突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你是在‘协助’我们,还是在‘侮辱’我们?”
高远握笔的手都停住了。他从未见过方主任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去质问一个“受害者”。
陈默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方主任,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不懂?”方见深身体猛然前倾,那股久居上位的强大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审讯室。
“《纪律处分条例》第一百二十条:‘以窃听、跟踪、非法搜查等手段,侵害他人合法权益的,视情节轻重,给予警告直至开除党籍处分’。”
“《刑法》第二百八十四条:‘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
“陈默同志,”方见深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你是党员,也是退役军人。”
“你,知法犯法。”
“你以为,你拿到了他们的‘罪证’,你就是‘英雄’了?”
“不!”方见深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你和他们一样,都是‘罪犯’!”
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高远甚至能听到自己额头的冷汗,“滴答”,滴落在记录本上的声音。
这是“诛心”。
方见深要的,不是陈默的“证据”。
他要的,是陈默的“屈服”。他要彻底打掉这个“兵王”的傲气,让他明白,谁才是这里的主宰。
陈默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他缓缓地抬起头,迎着方见深那如刀锋般的目光。
“方主任。”
“您说的法条,都对。”
“但是。”陈默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
“如果,我不‘知法犯法’,”
“我,已经死了。”
方见深的瞳孔微微一缩。
“我死了。”陈默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死在冰冷的江水里。顶着‘贪腐、泄密、畏罪自杀’的帽子。”
“我的父母,会因为我这个‘罪犯’儿子,在老家一辈子抬不起头。”
“齐向北、沈逸轩,会继续升官发财,享用着我用‘命’换来的那两个亿。”
“而您,”陈默看着方见深,“您,永远都不会知道江东市的‘水’有多深。”
“您说,我该怎么办?”
“是‘守法’地去死?”
“还是‘犯法’地活下来,站在这里,跟您说出真相?”
“放肆!”高远猛地一拍桌子,“陈默!注意你说话的态度!你是在跟谁说话?!”
“高主任。”陈默转头,冷冷地看着他,“我是在跟唯一能给我‘公道’的人说话。”
“你!”
“高远。”方见深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方见深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本以为,陈默要么会崩溃,要么会狡辩。
但他没想到,陈默会选择“破局”。
“好一个‘犯法地活下来’。”方见深冷笑,“你的意思是,为了‘正义’,就可以不择手段?”
“这不是我的意思。”陈默摇了摇头,“这是齐向北教我的。”
“他,用‘不择手段’的方式要我死。”
“我,只能用他教我的方式活下来。”
方见深再次被噎住。
“好。”方见深点了点头,他决定换一个角度。
“那你告诉我。”
“你既然有这些证据,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案?!”
“你一个退役军人,为什么不相信组织?不相信纪委?不相信公安?!”
“你,为什么要‘私自调查’?!”
“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才是方见深心里最大的“刺”。
一个不相信“组织”的人。
一个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复仇者。
这比那些“非法证据”,更让他感到不安。
“目的?”陈默笑了,那笑容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方主任。”
“我问您一个问题。”
“我坠江的第二天,齐向北是如何精准地‘策反’我的妻子,让她交出那份‘天衣无缝’的诬告笔录的?”
方见深一愣。
“我再问您。”
“我‘死’后,齐向北是如何在短短48小时内,动用‘水军’、‘黑客’、‘平台’,把我所有的‘黑料’全都伪造出来的?”
“我最后问您。”
“我出车祸的当晚,那辆套牌的‘江北速运’卡车,是如何完美地避开了市区所有的‘天网’监控,精准地在跨江大桥上撞到我的?”
方见深没有回答。
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
“因为。”陈默替他,说出了那个最可怕的答案。
“因为,在江东市。”
“有人在给他‘通风报信’。”
“有人在帮他‘抹掉痕迹’。”
“有人在动用‘公权力’帮他‘杀人’!”
“市局、市委宣传部(网信办)、甚至……”
陈默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高远的心上。
“甚至市纪委。”
“都有他们的‘内鬼’。”
“方主任。”陈默的目光变得灼热,“您告诉我。”
“在那样一张‘天罗地网’里。”
“我该去相信谁?”
“我向市局报案,等于‘自杀’。”
“我向市纪委举报,等于‘送死’。”
“我的目的?”
陈默的眼中,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红光。
“我的目的!”
“就是活下来!”
“就是把这些该死的证据!”
“亲手交到您的面前!”
审讯室里,陷入了长达三分钟的死寂。
高远的笔,停在半空。
方见深的十指,交叉在一起,指节已经发白。
他知道。
陈默说的全是真的。
如果江东市内部不是“铁板一块”,齐向北绝对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好。”
方见深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
“你说,市里有‘内鬼’。”
“那你又怎么能保证,我,方见深……”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
“就不是‘内鬼’之一呢?”
这,是方见深的最后一次“试探”。
这个问题一出,连高远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陈默笑了。
笑得很轻松。
“因为张老。”
“张承武老首长。”
“他,信得过您。”
“我,就信得过您。”
这句“暗号”,像一道电光,瞬间击中了方见深。
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好。”
“最后一个问题。”方见深说。
“你那些证据,我看过了。”
“齐向北、孙志刚、沈逸轩、赵俊。”
“你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但如果我告诉你,”方见深重新恢复了那种强大的压迫感,盯着他,“我认定你的所有证据……”
“全部‘无效’呢?”
“如果我决定‘弃用’这些‘非法证据’,把你和他们一起‘办了’呢?”
高远紧张地握紧了笔。
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陈默,会如何回答?
是求饶?是愤怒?还是崩溃?
陈默沉默了。
他低着头,似乎在思考。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看着方见深。
他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悲凉,也不是嘲讽。
而是一种自信。
一种,近乎“怜悯”的自信。
“方主任。”
“您不会的。”
“什么?”方见深一愣,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您不会‘弃用’的。”陈默一字一句地说。
“为什么?”
“因为,”陈默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充满了穿透力,“因为我给您的,不只是齐向北的‘罪证’。”
“我给您的。”
“还是一个‘突破口’。”
“您在江东待了多久?”陈默突然问。
“三年。”方见深下意识地回答。
“三年了。”陈默点头,“您这位省纪委的‘巡视利剑’。”
“在江东,真的‘拔’出来过吗?”
“齐向北,一个处级局长,敢贪两个亿。”
“沈建国,一个地产商,敢在市区公然‘杀人’。”
“您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您不觉得。”
“在齐向北和沈建国的背后。”
“还站着一个‘更大’的‘影子’吗?”
“您不觉得。”
“这张‘网’,已经‘烂’到了您无法想象的地步吗?”
“您,”陈默的目光变得灼热,像两团火焰,“您真的甘心吗?”
方见深猛地站了起来!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陈默!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审讯一个“嫌犯”。
他是在被一个“魔鬼”“诱惑”!
陈默这个疯子!
他竟然在反过来“审讯”自己!
“你!”方见深指着陈默,手指在微微颤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陈默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
“我知道您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一刀切开’江东这块‘铁板’的‘机会’。”
“而我,”陈默指了指桌上的U盘。
“我,就是那个‘机会’。”
“您可以‘办’我。”
“您可以‘弃用’我的证据。”
“但是,”陈默笑了。
“您也将永远地。”
“失去这个‘突破口’。”
“您将永远地‘输’给那条。”
“‘更大的鱼’。”
审讯室的空气凝固了。
高远的记录本上,一滴汗水缓缓滑落,晕开了一片墨迹。
方见深和陈默,隔着一张桌子,对视着。
一个,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纪委常委。
一个,是游走“生死边缘”的“亡命之徒”。
这是一场赌局。
陈默押上了自己的命。
而方见深押上的,是他的“政治前途”。
“呵。”
“呵呵呵呵。”
方见深突然笑了起来。
他拉开椅子,重新坐下。
他没有再看陈默,而是低头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 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欣赏,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高远。”
“在,在!主任!”
“把陈默同志先送回房间。”
“啊?”高远一愣。就这么……结束了?
“送他回去。”方见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另外。”
“通知下去。”
“从现在开始,72小时内。”
“任何人,不准再审讯他。”
“让这个‘突破口’。”
“好好休息一下。”

